傾聽,比表達更難的功課
文/陳建志(作家)
半夜忽然來了一通電話,平常不會在這時候接電話的我,心血來潮接了。
是一個久未謀面的,書念得很好的學妹。她原先吞吞吐吐,只是問了問我的近況如何云云。我也問候了她幾句,沒想她忽然在電話中哭泣了起來:「我已經兩個禮拜沒有與人講話了。」長期的孤獨的壓力,當是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吧。如果這時候忽然有人可以傾聽自己的心聲,那種鬱積的胸口可以再度呼吸的感受,自然會讓淚水順流而下了。
我除了安慰她幾句,也建議她不妨從身邊開始,開始再度與人接觸的學習。事實上,這並不是我遇到的唯一的例子。大概由於我是個與大眾溝通的作家與心靈成長課的老師,不少學員與讀者都會向我訴說他們的苦悶。也就由於這些經驗,我學會了傾聽中的種種該注意的細節。
沒有人喜歡當垃圾桶
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功課,其實反而是量力而為。畢竟沒有人喜歡做個垃圾桶,安靜的傾聽別人的苦楚,其實是需要耗費細緻的能量的。如果我自己狀態不好,或發現對方只是想要有個發洩的管道,並不是真正想突破現狀,那麼我便會停止這樣的對談或轉換話題,因為如果雙方沒有交集或共識,談再多的話都沒有意義。另一方面,我也必須注意自己不要被對方的負面能量所影響。
我曾經碰過一個例子,是與某個不熟的朋友在飯局上聊天,在尚未建立彼此的共識的情況下,他又再度大罵起他所任職的電子公司的各種政策、上級,甚至於當前的台灣政治人物。至於自己的因應之道,他倒是不願意多想,將自己沈溺在怨天尤人的情緒裡。我聽了半個多小時,覺得談話的能量場就像上次一樣,快要進入負面的漩渦裡,想將場面打住,就說也許情況並不是像你認為的這樣。他立即說:「你根本不懂!」我只有回道:「我需要懂嗎?我有這個義務要懂嗎?」一句話將朋友震醒,終止了原來的話題。
在這個每個人都想表現自己,傾吐自己的時代,有一個朋友願意在某個程度傾聽你,已屬不易,如果將它視為理所當然,認為朋友若沒有像自己肚裡的蛔蟲般來了解自己就是不懂事,那麼朋友也只有知「難」而退了。
在我的例子裡,當我發現朋友傾聽我訴說的意願降低時,我會悚然而驚,趕緊檢討自己,是不是變得太過自我中心,以致於朋友在傾聽我時會感到壓力,或是朋友正處於不適宜傾聽的狀態裡?是不是我只顧著「表達自己」、「讓別人了解自己」,而忘了自己也要相對的去了解別人的感受了?
感謝願意傾聽的朋友
在生活愈趨緊張的社會,不斷在「表達自己」、「建立說服別人的自信」上精益求精的人相當多,然而願意學習傾聽的人卻是越來越少。有許多人以為,言語的來往是一種權力關係,不斷說話的人就會占優勢,聽的人則處於劣勢。其結果,是變成《精神世界》這本小說中所形容的,每個人都變成一隻隻在海底拼命吐出墨汁的墨魚,污染了海水。然而沒有人真心傾聽的話語,終究是變成污染空氣的廢言,變成癡人的喃喃夢囈啊。
值得慶幸的是,我總是有少數知己願意在我遭逢苦楚,需要傾吐的時候傾聽我,給予我適當的安慰。對於這樣的支持,我總心懷感激,因為我覺得那是珍貴難得的,也會找機會去明白表達我的感謝。我希望對方能明白他的關懷有了回應,也希望兩人之間一直保持對流。
由於有這樣的後盾,我願意在我能處理的範圍內,去傾聽別人的心聲。也許,就是因為有了溫柔敦厚的朋友願意傾聽我,我才有了穩定的能量去傾聽別人。也許,就是因為我願意去傾聽別人,我才有了願意傾聽我的朋友。事情永遠是相對的。沒有人願意不斷的傾聽我們,如果我們不能暫時走出自己的憂喜,去傾聽別人的憂喜。
旅居紐約時,在百老匯附近一個美式餐館用餐,我隔桌是兩個中年的美國白人正在吃飯。看他們的衣著與說話的口氣,大概不是社會菁英或時髦人士,而是平凡的樸實人物,他們說話的內容,不過就是家常的事而已。然而他們緩慢的談話之中,有一種安靜詳和的氣氛,當其中一人說話時,另一個人會閒適的傾聽,眼神中有股自然的關注;反之亦然。
在紐約,這樣的溝通在公眾場合並不容易見到。那種安詳,就好像他們不是步調快速的紐約人似的。然而我感動於他們老友般自然相對的美。那是在越來越緊張,越來越自我中心的人們之中,快要消失的一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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