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6, 2004

通往天堂的另一扇門 - 劉墉

女兒在夏令營裡受了委屈,打電話回來哭,哭一半,上課了,就匆匆掛了電話。

好擔心,盼她下課再來電,卻沒盼著,她的房間裡又沒有電話,只好慫恿太太晚上打給她的老師。

「老師知道她受了委屈,所以晚上帶她出去吃飯,她吃了好多好多,」太太轉述老師的話。

「吃了好多好多?」我問。

「對,好多好多,」妻笑笑,「她說了兩次『好多』。」

於是覺得心上的大石頭,瞬時放了下來。

吃,從小就是女兒心裡最重要的事。只為在迪士尼樂園裡的挪威館吃東西,不好吃,她就決定不跟我們去挪威旅行。民族舞蹈班,是她的最愛,只為今年的課程,跟她吃飯的時間「衝突」了半小時,她竟然想都不想就一扭頭:「不參加。」

最記得有一天,我割除膽囊,下手術檯四個鐘頭,才回到家,小丫頭就指著樹上無花果要我摘。只好一手摀著肚子,艱苦地彎下身,鑽過無花果濃濃的葉子,再伸手上去,為她摘樹梢的果子。疼歸疼,看著小丫頭興奮地一口口品嘗剛摘的果子,卻覺得心裡好甜,成為一幕永難磨去的美好記憶。也因此對那些沒東西吃的孩子,有了更多的同情。尤其看到戰亂饑饉的非洲難民,骨瘦如柴的媽媽抱著骨瘦如柴的嬰兒,嬰兒還緊緊咬著媽媽的乳頭,更忍不住流下淚來。

有什麼比孩子哭著喊餓,卻沒法給他吃;有什麼比媽媽乾癟的乳房,卻擠不出一點乳汁更傷心的事?相對的,我雖然忍著傷口的痛,但是能讓孩子吃得高興,那痛就成為了樂。這世上的父母,再怎麼辛苦,只要看到自己的孩子,能吃飽了、喝足了,就覺得一切的苦都有了報償。

想起哈金小說裡,描寫一個中國大災荒時的父親,只因為早一步到家,看到鍋裡的食物,忍不住餓地先吃了,接著聽到外面孩子回來,才發覺東西已經被自己吃光,竟然覺得無顏面對孩子,而躲藏起來,從此離開家,不再相見。

怪不得在戰亂的時代,流傳一個笑話——

女孩的父親問追他女兒的男孩子,能給他女兒什麼保證。

「我不敢保證別的,」男孩子說,「但是如果有吃,她一定先吃;如果挨餓,我一定先挨餓。」 那父親就把女兒許給了男孩子。

吃,在食糧不足的時代,是多麼了不得的一件事啊!

「為稻粱謀」、「餬口飯吃」、「雙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間」、「民以食為天」,還有台灣的俗語「吃飯皇帝大」,哪一句不是講「吃」?而且不是說吃香的喝辣的,只是講「吃」這件事。

小時候看童話故事,或聽大人話家常,總少不了後母如何迫害前妻子女的故事,其中又總少不得苛扣吃喝。

大些時,讀國文,又見到「諸父異爨」這樣的話,再不然則是歷史課本裡「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歲難免於死亡」這樣的句子。好像家族裡常因為同一桌吃飯而出問題,在中國歷史上,能讓百姓吃飽就已經是很了不得的盛世。

但是最近女兒學校裡問卷調查,孩子們認為後爹後娘會虧待前妻孩子或「拖油瓶」的,幾乎等於零。
聽女兒說,我一驚:「是真的嗎?」

「當然,」女兒一副不懂的樣子,「為什麼不給不是親生的孩子吃?」

這件事害我想了半天,終於想通,在物質充足的時代,後娘的心也變得寬大起來。

當然稀有的食物還是例外,譬如我樹上的無花果,到了生產的季節,一天只紅兩、三個,還不敷女兒所需。一家人的眼睛就總盯著樹上看,倒不是想看進自己的肚子,而是猜測會不會被園丁或查電表的工人順手牽羊。

每次老人家看那果子熟裂了,摘進來,也都洗乾淨,放在盤子裡供著,等小丫頭回來享用。直到小丫頭吃膩了,擱了好幾天沒理睬,果子都乾縮了,才「有人」先聲明因為「無人招領」,所以進了自己的肚子。

看女兒吃東西,那種喜樂,反而超過我自己吃的樂趣。經常一家人上餐館,老的中的都吃不了多少,最大的樂子就是「發現」平常在家吃不了一碗飯的小鬼,居然能啖下六、七道的鐵板燒大餐。

也愛帶女兒去高級餐館,聽四周的低聲人語,看小丫頭端麗地坐著,在暈黃的燭光中,靈巧地操著刀叉,露出小婦人幸福的模樣。只是這時候,我常想,再過些年,會是怎樣的男孩,帶我這小公主,又會帶她去怎樣的餐館呢?

女兒臉上那種享用美食的幸福表情,我倒是很驚訝地在一個比我還老的女人臉上見到。

她是位作家,與我一同參加訪問團,到北京去。有一天,外面的活動不重要,我們又都累了,沒參加,就約好一同在旅館裡的法國餐廳用晚餐。 坐在二樓臨大廳的位置,有溫柔的燭光和樓下傳來的琴音,點了兩杯紅酒,當那老女生切鵝肝醬牛排時,我居然看到自己十歲女兒的模樣。所有堅硬的線條都軟化了,連堅硬的詞彙都消失了,我看到的是一個滿面幸福光采、淒迷眼神,好像熱戀中的女子,和被父親呵護的小女兒的面容。

我後來常想,那一晚,她幸福的感覺,是因為想到她逝去的丈夫,還是她的父親,抑或她初戀的情人?又或只因為那美食、美酒,就把她自自然然地托起在群峰之上,有一種擁有全世界說不出的幸福與美滿。

每次與一群人吃大餐,酒足飯飽之際,總會想起蓋勃瑞爾(Gabriel Axe)導演的名片「芭比的盛宴」(Babette's Feast)。

片子裡的女主角是個巴黎的名廚,只因為愛情受到挫折,自我流放到荒僻海島的一個小漁村,隱姓埋名當個村人的管家。畫面全是灰濛濛的,陰霾的天氣是灰濛濛的,每個人的臉也是灰濛濛的,總見在那灰濛濛的暗巷中,沈著臉、穿著黑衣、黑帽,踽踽而行的人影。每個人的言語都是剛硬而粗魯的,粗魯中卻老是夾雜著「以上帝之名」,那陰沈就愈發壓得人難以呼吸。直到女主角中了法國彩券,從外地運來各種珍稀材料,經過數日「經營」,再擺上一桌酒席,宴請村民,那戲才進入高潮。

桌邊圍坐的仍是灰灰的面孔,起初對那餐飯也依然是充滿教條和負面的言論,但是隨著一道一道的美食端上來,言語慢慢軟化了,笑容漸漸出現了,那餐桌好像一扇門,通往天堂。人們發現天堂的幸福,最後竟然是由那裡呈現的。

多好啊!怪不得古人說「衣食足然後知榮辱」,當一個人吃飽了,他會覺得滿足;當那「飽」,又是因為美食,他就會感到幸福。這世上,有誰能對饑腸轆轆的人論道呢?又有哪個餓得要死的人,能聽你講遙不可及的天堂?與其說「道在屎溺」,不如講「道在美食」。當每一顆味蕾都因為那莫名的美好刺激,而顫抖到靈魂的深處,當苯乙醇氨開始在腦海中流竄,那不可寬恕的仇恨,不能諒解的論點,就都有了一條化解的神祕小徑。

想起在巴黎,一個法國朋友吃完蒜汁田螺之後,又用麵包把裝田螺的盤子擦拭一遍吞下,還不足,最後竟將他的手指也放進嘴裡吸了吸,然後把那手指翹著,從嘴裡拔出來,斜斜往天上一指。多粗俗又美麗的表演啊!那一指,說了一切。

常覺得一早醒來是件十分艱難沮喪的事,然而在經過一番運動之後,就覺得問題不是問題了。那是因為睡著就不等於醒著,病時就不同於健康時,當人的身體強健了,既然應付戰鬥的本錢雄厚了,敵人也就變得不那麼可怕。

同樣的道理,好比王爾德在「不可兒戲」劇本裡說的「遇到困難時,吃是我唯一的安慰」,當一個人遇到困難,產生焦慮,也常能以吃來克服。因為吃,使他貯存更多營養,積蓄更多本錢,以應付困難。不見每個將冬眠的小動物,都拚命吃,吃得胖胖的、肥肥的,再去面對嚴酷的冬天嗎?

吃是一切的根本,也是促成一切的根本,放眼望去,來來往往、汲汲營營的,豈只是為名為利?實在都是為吃啊!

小蟲、小鳥、牛羊豬馬,在陸上、在水上,在泥土中、在水面下,牠們哪個不在吃?連植物都伸著根,在地裡吸、在偷偷地吃。它們吸了土地的養分,長出花果,讓吃素的動物吃,吃素的動物長大了,又讓食肉的動物吃。吃,使這宇宙萬物不斷地交換,此死而彼生,此消而彼長;吃,使小東西不斷變大、成熟,終於能創造下一代的生命,且哺育下一代,使新生取代老死。

每次看見初生的嬰兒,眼睛還沒張開,就知道不斷張著嘴巴向四周探索媽媽的奶頭。我都想,當第一口乳汁,被娃娃吸吮,流進口腔、流經食道,進入娃娃的身體,那新身體裡面,會有怎樣的歡欣,迎接這第一次的灌溉?

我也想,當母親抱著新生娃娃,感覺那有力的小嘴,從自己身體裡吸出乳汁,那泉湧的是乳汁,是歡欣?又或是「流體的母愛」?那給與、奉獻、哺育,對母親來說是何等的美好與驕傲。

記得有一年在某處演講之後,為讀者簽名,來了四個大漢,一起站在桌前,遞出他們的書,我抬頭,看那四堵高牆,突然從牆間鑽出一個又乾又瘦的女人,小得只有壯漢們的一半高。

「都是我的兒子,」乾瘦的女人對我一笑,「信不信?都是吃我奶長大的。」她伸出手,跟我握了握,我只覺得握到的是一個輕飄飄的乾樹枝。

不知為什麼,我後來辦簽名會,常想起那個女人,想手上的感覺,想她怎樣用那雙乾乾細細的手,養大四個壯漢;想她的乾癟的乳房,怎麼產生那麼豐足的乳汁,餵出這麼壯碩的下一代。如同我,忍著傷口的疼痛,為女兒摘下無花果,看她享用時心中的滿足,那瘦削的婦人,站在四個大漢面前,會是何等的得意?

寫到這,電話響,是女兒打來的,後面傳來一片嬉笑聲,說幾個前天吵架的女生已經和好了,一起在冰淇淋店吃冰淇淋。 放下電話,我猜:那冰淇淋一定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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