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許自己喊暫停
文／吳若權
站在愛情的機場，我隔著候機室的大片玻璃窗，對情人揮手。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
沒有別的好說，我只是累了。而你，可以得到自由。
在感情最熱烈的時期，也是我們愛恨糾纏最嚴重的一刻，我曾問過自己：「為什麼不放手呢？」如果對方還有很多沒有完成的自己，對人生還有很多的三心兩意，我是否該就此離開，不再回頭？
愛得太多，失去自我。這是每個人都很容易在感情中犯的錯，但是多情如我，毅然重蹈覆轍、赴湯蹈火。
後來，我才知道，是我自己想要自由。
當時出版社正好送來我即將出版的新書《愛得更簡單》的校稿。我在燈下逐行逐句檢視，那是我在一年以前完成的作品，重新讀來竟是陌生的心境。我驚訝地停下來問自己：「這真是我自己寫的文字嗎？」在那一刻，我變成一個有過深刻感情傷害的讀者，需要大量閱讀文字來治療自己的傷口，然後驚訝於自己的文字竟然真的可以治癒心裡的創痛。
出版社的好朋友說：「我沒有讀過你從前的作品，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你寫愛情散文以來，最好的一部作品。」
她的觀察，讓我對自己的作品感到好奇。不論是從事寫作出版或電子媒體，我很少有勇氣從讀者或觀眾的角度，回頭看待自己。新書付梓、節目播出，像孩子脫離母體，我剪斷了和它們關聯的臍帶，但願彼此重生。
《愛得更簡單》這本書，卻是不同的感覺。它像是很懂得我的一個朋友，彷彿老早就站在生命的路口，等我帶著悲傷的心情走過，然後溫暖而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理解一切地陪著我。
而我閱讀自己作品的心情，竟是：「原來，你也在這裡。」我以為那些曾經為愛狂亂心碎的情緒都過去了，早已遺落在歲月的長廊，哪裡知道，無論成長到哪一個階段，我們還是會與它們相遇--在愛情決定要離開的地方。
幸好，我用文字紀錄了它們的面貌。然後，溫故知新地了解心痛與不捨的癥結，就在於我們愛戀時不斷地犯了相同的錯誤：太愛自己、或愛對方太多，失去了愛的平衡感，因而兩個人都翻覆。
生命的道理並不多，只是需要時時提醒自己而已。我的人生，一直都衝得太快了，表現得太勇猛堅強，不知不覺地掩蓋許多脆弱。愛情，到了一個段落。孑然一身的我，才發現需要休息片刻。我，放下任性，以謙卑的心情，對愛情喊暫停。
於是，我飛到鄰國的小島。臨時決定的行程，原以為只要四天三夜，就已經足夠。沒想到，匆匆來回，把自己弄得更加疲累。臨出發前，還患了重感冒，幾乎不能呼吸。
朋友笑說：「你果然沒有休假的命。」從前，我會默認。但是這次，我有覺醒。我堅定地告訴對方：「並非我不適合休假；而是我需要更長的休假。」
從十幾年前退伍進入社會工作，幾乎沒有一天好好休息過。記得，每次換工作的時候，都是離職的隔天，就到新公司報到。甚至，還經常發生「已經到新公司報到了，還得利用晚上時間回去舊公司交接」的情況。
好友們都說：「你是個勞碌命，天生注定要這麼辛苦。」我也一直以為是這樣，深深相信自己終日忙到沒有時間休息，是我該有的宿命。
直到前幾天，介紹一對很相信算命的情侶去合個八字，命理老師熱心地順便幫我看了一下命盤，高聲對我說：「好呀，吳先生，你真是鴻運當頭，很多人都要找你合作，你要一直忙到六十歲以後，才能安享晚年。」聽得我毛骨悚然，直想逃出他的大廳。
為什麼聽完他的鐵口直斷，我會如此震驚難過？只因為他所講的，並不是我要的人生。
三十四歲那年，我辭去Microsoft 微軟公司的職務，把我多年來在科技行銷這個範疇的工作，處理告一段落，就從這個專業的領域退休，決心用自己想要的方式，過自己的生活。
我成立工作室，服務少數精挑細選的客戶，可以自由運用時間，讓我可以心無旁騖地照顧家人，並且從事寫作及媒體等有興趣的工作。每一件事情，對我來說，都是玩樂。我以為我退休了，開始玩玩自己有興趣的事情，但朋友說：「這哪叫『退休』啊？你比上班的時候還忙，這叫『轉型』，不叫『退休』。」
由於每個人的定義不同，我無意在字面上辯解，但求心態上的輕鬆自若。回顧這幾年的生活，的確沒有好好休息，但也好像不曾工作。主要的原因是，我做的每一件事情A都是我認真想做，而且有熱情去做的。
但進度排得太滿，滿到我沒有時間去感覺自己的疲倦。有一天，我到台中留宿在一位單身朋友的家裡。週末，他竟然可以一覺睡到下午兩、三點才起床，接著看電影、喝咖啡、唱ＫＴＶ……
隔天，他又睡到自然醒，然後問我要不要跟他開一個多小時的車，去山上喝杯他不確定今天有沒有營業的咖啡。他活生生地展示給我看，另外一種人生--我從沒有體驗過的人生，它有個名字，叫做「休息」。
對我來說，那個週末，是個震撼。我想起小時候和父親在田園裡栽種果樹的情景，再肥沃的田畝，也必須要有一定期間的休耕，才能長出更好的果實。如果道理確真如此，我放不下的是什麼呢？
內心的答案很清楚，也很出乎意料--最讓我放不下的，並非名聲、利益、責任、義務……而是恐懼。我所恐懼的是休耕那段期間的無所事事，以及休耕以後毫不確定的未知。
不斷和自己對談的結果，發現這麼多年來打拼的動機，竟然不是追求成功，而是害怕失敗。從童年到成人，我的失敗經驗太多，多到我對自己的成功毫無信心。不論做得再好、再傑出，我都感受不到任何一點成功的喜悅，頂多，只是一種「還好沒有失敗」的慶幸。
真糟糕呀！二○○四年初，出版界公布我獲得去年暢銷男作家的總冠軍，一位前輩問我：「怎麼都沒有看出你很高興的神情？」我回答：「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他說：「正因為如此，你更應該享受掌聲。即使它很短暫，畢竟它榮耀過你的人生。」
我知道，我的人生不是要靠掌聲來榮耀的，但我必須學會面對及接受掌聲。否則，我就會讓害怕失敗的恐懼主導了我的一切。
逐漸習慣於目前的工作，我終於要準備對這幾年熟悉的一切忙碌的生活模式喊「暫停」了。這個決定，令我發現自己這一生從來沒有過的信心。我以前總覺得，只要我偷懶一兩天，不刻意去維持過往的勤奮，我的未來就會一敗塗地，但現在我卻認為，我必須閒散一段時間，我的人生才會更好。
別逞強吧。當已經盡了全力去做，卻真的不想再繼續的時候，允許自己喊暫停，休息一下。休息，不一定是為了要走更遠的路，但會讓自己聽見內心真正的聲音。
值得慶幸的是，我不是在大病一場時，才有這樣的覺悟，而是趁身強體健的時候，強迫自己休一段長假，跟自己展開一段人生中沒有預約的旅程。
《沒有預約的旅程》是一九八五年普立茲獎得主艾麗絲‧史坦貝克的作品，一個冬天的早晨，她決定暫時離開千篇一律的記者生活，開始冒險的旅行。現在的我，正好和當時的她，有著似曾相識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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