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18, 2004

琉璃中的信念

琉璃中的信念


文/劉宇青採訪

多年前在一間小小公寓的陽台上,楊惠姍和張毅正以酒精燈將鍋裡成堆的白蠟燭燒融。楊惠姍細心地挑掉棉製的燭芯,看著一根根蠟燭漸漸融成熱蠟,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的實驗了,自從兩人攜手退出風光的電影界後,就和五位夥伴創立了琉璃工坊,栽入一無所知的琉璃世界。剛開始,僅抓住了一個「脫蠟鑄造」的名詞,就自行想像如何「脫蠟」,融出了一鍋鍋熱蠟進行灌蠟的結果,當然是失敗的。

「現在回頭看,那簡直是無知到了極點,」楊惠姍搖搖頭說,「脫蠟有專用的蠟,另外還要加上配方,而我們竟買居家用的白蠟燭來做……」一旁的張毅接著說:「當時,全世界只有一個法國人的工作室在進行脫蠟鑄造。我們一直希望能跟他學習,但未能如願,於是我們決定自行摸索。」

從零開始的陌生產業,讓張毅和楊惠姍吃足了苦頭。向工廠買來的大爐,接收時連開關在哪兒都不知道,上面的儀表指數也完全看不懂,而採購回來的琉璃原料,因保存不當而結成岩石塊,張毅還得一一將其磨成粉狀,才能進行下一步的混合攪拌工作。「我還記得,張毅每天戴著帽子、口罩及手套去磨那些原料,」楊惠姍回憶說,「他用一個像舊式洗澡盆一般大的鐵篩網去磨,很辛苦,由於結塊很硬,一次磨不了多少,有時磨一次還不夠,還得用手去搓搓才行。」

歷經三年半的實驗,楊惠姍形容每天如同燒鈔票一般,在演藝圈累積的財力不但用盡,連房子都抵押了兩次。到了彈盡援絕,深感做不下去的地步時,才勉強完成了幾件支離破碎的作品到日本展覽,一位研究玻璃的日本學者告訴他們,原來遠在漢代,中國人就會做這種東西了。

這項事實,震撼了琉璃工坊的每個人。「它讓我們突然察覺了自己的位置和意義,」張毅認真地說,「原先我們小小的幾個人,好像只為了一項產業,一個未來的工作在發展著,但這件事讓我們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歷史,什麼叫文化,我們在時空裡突然找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價值。這成為支持我們走下去的一個動機。」

然而,有了文化淵源的加持,並不能擔保琉璃工坊的未來,三年多的龐大投資與損失,幾乎讓他們不知道明天在哪裡。一路陪伴且溫柔注視楊惠姍的張毅坦言,對琉璃工坊最初的信心,其實來自於對楊惠姍個性的了解。「在電影工作中,我看到她的工作態度以及毅力」張毅說,「我覺得她經常敢去做很多人認為不可能做到的事。例如《我就這樣過了一生》中,我提出讓她至少增胖二十公斤以上的構想,大家都認為不可能,但她做到了。還有很多合作的例子,在在都讓我相信,只要方向及理想是正確的,惠姍一定能做到。」

「持有信念是很重要的,」楊惠姍不疾不徐地說,「一般人可能會說,『我看到,我就會相信』。但我認為,『我相信,我就會看到』。如同我們研發琉璃技術的過程,我相信這個材質可以做一些發揮,辛苦的過程很長,但當我有這個信念,我相信,我就會排除萬難去做,而這段過程,是沒有時間表的。」

養成楊惠姍堅毅個性的原因,歸功於幼年時的苦日子,但楊惠姍不以為苦,反倒認為是理所當然。「在當時的標準裡,老百姓普遍生活在相同的狀態下,我們家只是比那樣再辛苦一點吧,」楊惠姍說,「據母親說,我從小就很能走路,從住的地方走到城裡,都不會喊著要她背或抱。我一直走路上學,走一趟就要兩個小時,我不覺得那是件苦事,上學要走路,是很正常的。」

在那樣的一種「訓練」下,也替楊惠姍打下很好的體力基礎,再加上楊惠姍的思惟正面、遇事不推託,「有一件事情進來,我永遠先思考要如何去做,」她說,「即使有些事並不是我目前能力所及,我也不會因為落差太大而不去思考,我還是會試著用最大的想像空間去思考這個問題的可行性。」

抱持這種充滿毅力的精神前進,琉璃工坊果然一步步開花結果,經過了十多年的努力,楊惠姍和張毅真的看到了他們所堅信的,也讓國際看到了。現在,琉璃工坊的技術已經成為海峽兩岸兩百多個工作室在使用的技術。件件明澈入心的琉璃作品,不僅象徵著中國文化的傳承,也蘊含了千錘百鍊的血汗。

曾經有人質疑,琉璃工坊的精緻作品是否真出自楊惠姍之手?這個問題,張毅也曾有類似的疑問,畢竟,楊惠姍之前的人生,和美術、雕塑扯不上半點關係,但她竟能雕塑出面貌慈祥的佛像,令人大歎不可思議。

「我當時想,她憑什麼可以做佛像?」想了很久,張毅找到答案,「其實佛像很簡單,就是一個人,眼睛、鼻子、嘴,而她身為演員,最善於觀察人,經過一百二十六個角色的磨練後,她一定相當了解一張看起來舒服的臉是什麼樣子的。在她學習了製作琉璃的技術後,自然很容易就能進入狀況。」

聽了張毅的想法,楊惠姍偏著頭細細思考著剛剛的話,「好像真是如此,」低吟了一會兒,她說,「做為演員必須要具備某種觀察力,在拍戲空檔,我會靜靜地看人,看周遭的事物,這種習慣也許到最後對我是很有幫助的。」

楊惠姍對物體的敏感度,讓她常常在剛踏入一塊陌生空間時,馬上能察覺內在物的協調度,也許是一張桌子太靠牆,也許是沙發需要挪動一點。「我心中有我的美感存在,」她微微笑著說,「轉移到創作上時,我就會把個人感受中美好的事物呈現出來。」

琉璃工坊有個宗旨:永遠創造有益人心的作品。「我希望不管是在我的創作上,或張毅寫的說明文上,都能傳遞這樣的情感和精神,」楊惠姍說,「我覺得這個時代需要傳遞一些倫理價值觀念,而不只是做出產品。產品只講究品質、價格、服務,我覺得我們應該傳遞更多的東西。」

一段琉璃工坊最常引用的藥師經文:「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不僅點出了琉璃本身的特質,更進一步提升到精神的純淨。

「我想,身如琉璃,內外明澈,就是讓自己不再有那麼多的困擾,疑惑和雜念,」楊惠姍說,「很正面看事情,進而可以幫助別人。如果不斷地用這樣的思惟訓練自己,一定能引導人走入明澈的良善境界。」

也許是與佛像朝暮相望,楊惠姍的笑容與她親手塑成的佛像,竟有幾分神似。相信,就能看見的信念,我們從琉璃流轉的光澤中,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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