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自有打算
這些日子,我在種花。
提起種花嘛,很多古人喜歡用「蒔花植卉」這種文謅謅的話,接下來那一句就是以「怡情養性」說明其功能。
我種花,不是為了怡情養性,那麼說,就太假死了。人的性情大抵已經固定,自己若不願洗心革面,藉茶啊花啊唸佛啊打坐啊,改的不過是一些皮相。剛開始是誤打誤撞,抱著學習的精神,主持一個有線電台的花卉節目,我告訴自己:雖然我算是半個花癡(花的白癡),但學些常識也好,況且,不必交補習費,還有主持費。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你補習,還有人給你錢,啊,太棒了!
我的腦袋說簡單很簡單。就是:事情還沒開始時一定樂觀得不得了。
......... 正當我在編織一幅「嬌美纖弱的紅花隨風搖擺」的圖畫時,某天早上醒來,哇,顯然有可惡的入侵者,把蔦蘿當成美味大餐,吃掉三分之一的蔦蘿。
此後就是我與不知名敵人的大戰。
我不斷遷徙蔦蘿的幼苗,甚至把它們藏到一堆仙人掌之中,奈何那個敵人可能是「有翅膀」的,而且有耐心與我捉迷藏。沒過幾天,它總會很機伶的發現蔦蘿種子的藏身之處,(我想像中的聲音),把「我的」蔦蘿當「它的」大餐吃掉。(加括號的原因,是因我後來發現,我和那隻蟲的佔有心態沒啥不同。)
一個月下來,所有的蔦蘿都陣亡了。播種季節已過,這場戰爭我是輸了。
不過戰事並未罷休,這隻︵批︶隱形蟲大概抱著「沒魚蝦也好」的心態把「我的」楓樹樹葉咬成不規則狀,夜來香也遭到毒手,最可怕的是,對昆蟲們向來一向是「爹不疼娘不愛」的黃金葛也被咬了好幾口。
哼,我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非給你瞧瞧厲害不可!
某個星期六,我帶著報復性的笑容,到花市買了一瓶「巴拉刈」。不把元兇扯出來,誓不為人!在閱讀說明書時,我幾乎可以看到那隻貪吃無饜的蟲「橫死街頭」的模樣,真是大快人心。哈!
我原本打算?臚G天下手,為蔦蘿們報仇。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可是,那瓶巴拉刈到現在還沒開封。
為什麼?
那天晚上,望著楓樹難看的葉子發呆的我,忽然把自己想成一隻蟲。
是的,如果我是蟲,千辛萬苦發現一株「美味的」蔦蘿,我一定非常非常的興奮。滋滋,多美味啊,彷彿我看到肥美多汁的烤雞大餐……然後,那隻蟲在我的腦海裡活動了起來--我想像到--那隻蟲,吃了灑上巴拉刈的楓葉,痛苦的在地上打滾,掉著眼淚委屈的說:
嗚……我只是吃了幾片葉子而已嘛。
只是吃了幾片葉子,罪不至死吧。它它它……畢竟也要活命……
於是至今我尚未有足夠勇氣打開巴拉刈的蓋子。
最近我看了生態學家瑞秋‧卡森出版的一本反農藥的書籍《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她說人類用農藥防治病蟲害的結果,只會使生命力更堅強的昆蟲留下來,產生抗藥性的昆蟲,會製造更大的植物病蟲害,也會製造生物鏈上無可估計的損失,一經巴拉松處理過的地區,對人類、家畜已構成在的危險,濫用農藥將使未來的春天永遠歸於寂靜……
瑞秋‧卡森在出版此書時受到化工界的打壓,被抹黑成「只想把地球拱手讓給昆蟲的女人」。但她至少讓一些人明白:我們都是大自然「生命網」的一部分。蟲也是。自然界是牽一髮而動全局。
我已經決定不打開巴拉刈了。
梅雨過後,我發現,竟然有些「聰明」的蔦蘿種子,此時才探出頭來,沒趕上昔日的「昆蟲大餐」。原來,生命自有出處安排。我不知道「聰明」的蟲子是否又會發現它的烤雞大餐。至少,新的蔦蘿們在一片「落地生根」的「嬰兒淚」的包圍下,目前已安然活了十天。
啊,上天自有打算。
偶爾的機緣使我得以親近泥土一些,體會一個「鄉下孩子」的樂趣。雖然,當我是個鄉下孩子的時候,我積極嚮往的是文明的,無塵無土、坐臥書城,出入皆雅彥的生活。蒔花植卉使我聽到心中一直被壓抑的一種聲音。
亨利‧梭羅在壯年時搬到華爾騰鄉下`,因為「觀察任何一草一木的生長,都令人格外愉悅」,在播下種子的時候,我也擁有了觀察者沾沾自喜的心情,看著苗圃中細小如砂的種子慢慢的挺出柔弱的根莖、長出子葉和葉片,有時一場陣雨就會摧毀種子們多日的努力,可是生命的呼喚使某些堅韌的芽堅持存活下來。
在空氣污濁的都市,我開始留心周遭的環境,對於人家門口「買而不養」的植物,總帶著看流浪貓流浪狗的悲憫。令人驚嘆的是,在惡劣的環境下,很多植物仍然以死而復生、萌生新芽的耐力來迎接旱日中偶爾的天降甘霖。
我們人生中微薄的努力,在大自然面前不值得誇耀什麼。梭羅在《種子的信仰》一書中說:「有人為文報導那些『自當成功』的人的一生,歌頌在困境中追求知識的偉大。我建議這些新手應該到樹林裡,去挖起一打橡樹或山核桃的幼苗,研究一下它們的生命史,方知天外有天!」
知道天外有天,是成長的喜悅。
上天自有打算,所有已發生(包括談得很爛的戀愛)和未發生的,沒有不可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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