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09, 2004

幸福月光- 吳若權

日子,不是天天快樂的。
不論當天過得好不好,睡前給自己一個善念,
一點點憧憬的力量,就可以讓我們在入夢前,
透過心靈的窗,看見床前明月光。

就寢前,為病中的母親拉好棉被,跟她道晚安。在床緣靜坐良久的她,和緩地躺下,吐出一大口氣,很平靜地說:「真好!可以睡覺了。」

剛聽完這句話,我有些心安。能在睡前對生命感恩,一定有福的人。

不料,我才轉身要走出房門,她接著對我說:「你知道嗎,每天只有睡前的這一刻,我才有一種終於要解脫了的感覺。」

我聽了很心疼,也很心酸。一剎間,眼淚湧到眼眶。突如其來的一波浪潮,擊到岸邊,又褪了回去。

「別這樣想,您會慢慢好起來的。」我盡力安慰她,希望她不要往壞處想。效仿激勵大師般,勉強她要往正面思考。

母親中風之後,因為腦幹出血留下難以痊癒的後遺症,失去平衡能力。只要是清醒的時候,都會覺得天旋地轉,走路癲癲倒倒。換句話說,每天從睡醒到入睡的這段期間,都是她的心情和身體纏鬥的時刻。那種辛苦,不是當事人很難體會吧!

依恃對子女及丈夫的愛,母親不肯被疾病擊倒,分分秒秒都得拿出「我要站起來」的決心,和暈眩對抗。但近來我發現,她累了。不但比從前容易疲倦,偶而也會出現放棄的念頭。這種現象,讓我相當擔心。

幾天後,不知什麼原因,我被特殊的病毒傳染,扁桃腺發炎化膿,引發肌肉痠疼,頭部劇痛,好像有一顆子彈射進我的太陽穴,沒有被取出。甚至,大力一點喘口氣,都覺得頭要炸開一般。連續一個星期,痛到無法沉穩入睡。

經過這次微恙,我比較能體會母親承受了更甚於我百倍、千倍的痛苦和焦慮,多麼需要有人能懂她、幫助她一起來分擔。

照顧病患,原來不只是讓她能吃能睡就好,還要真正能苦其所苦、憂其所憂。與其一味地粉飾太平,鼓勵她正面思考,不如和她一起面對缺憾,感同身受。

下次,如果母親再告訴我這些痛苦的感受,我會換另一種方式跟她對話。也許,「媽,您受苦了。」會比「別這樣想,您會慢慢好起來的。」更貼心吧!

一位出版界的前輩,事業與人生都經營得十分成功。有一次他邀我晚宴,在席間對我說:「每天睡覺前,我都在床上做兩個很大的伸展動作,讓緊張的肌肉鬆弛下來,然後告訴自己:『我今天過得很好!』接著,就立刻睡著了。」

我很羨慕他。每個人睡眠習慣不同,我很少能夠一躺在床上就馬上入睡。不過,我從他身上學會了另一種方式善待自己的方式。

如果,當天我過得意氣飛揚,睡前我會給自己一個鼓舞,說:「今天過得很好!」,百般珍惜地慢慢睡去。

萬一,那天我真的過得不太好,運氣很差或挫折很多,我要學我的母親說:「真好!可以睡覺了。」然後從痛苦中解脫,平靜地走進夢鄉。

日子,不是天天快樂的。不論當天過得好不好,睡前給自己一個善念,一點點憧憬的力量,就可以讓我們在入夢前,透過心靈的窗,看見床前明月光。不管明天是不是有個大太陽,都能睡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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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遙遠的距離,慘烈廝殺成為安靜的美感。 我們終於沒有看見真正的月亮,只在波濤洶湧的岸邊, 看到千盞月光,跳動在海上。

年輕的時候,談過一場浪漫的戀愛。

我們相識在農曆的十五日,第一次約會時,看見山上一輪滿滿的明月。開始交往以後,約定不論工作多麼忙,每個月的農曆十五,一定要相聚。

熱戀期間,日子在雙方的期待中過得很快。我們不但每週見兩次面,每個月的農曆十五也不必提醒對方,一定會見面。後來,感情慢慢穩定,工作也愈來愈忙,見面次數慢慢變少,卻從來沒有錯過我倆的「明月之約」。

老天,對有情人總是特別幫忙,連續六個月的農曆十五,都賞賜給我們一輪圓滿的月光。

相識幾個月後,我們開始有了爭吵。理念的不同、價值觀的差異,若交錯對立的情緒,在時光流過以後,將露出斑斑駁駁的痕跡。農曆十五之前,我們大吵了一次,互相掛對方電話。

眼看著「明月之約」的日期又要到了,雙方為了賭氣,彼此輸掉的將是一輪光華。我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十二次月圓,多麼難能可貴。何必為了一些瑣事,讓心愛的人在明月下缺席?於是,打電話約對方如期見面--很明顯地是一種道歉。

見面那天,城市裡的雲層很厚,白天連陽光都見不著,晚上很可能看不見月亮。用過晚餐之後,我提議到海邊走走,也許可以與明月相逢。我們搭了繞行山路的公車到東北岸的海邊,車子在公路上蜿蜒而行,我們的目光也隨著東轉西轉,試圖得到月光的垂憐。

抵達海岸,下車。

老天像是要給我們一些小小的警告般,整個晚上都沒有讓月亮出現。

失意的一對情人,只好以自我反省的心情,默默在海邊漫步。在黑夜中,迎著鹹鹹的海風,走了約莫有一公里的路程,經過漁港的彼端,我們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嘆聲--海面上映著滿滿的光華,像流動的月亮。

遠遠近近,有將近五十幾艘漁船,點亮一千盞以上的燈光在捕魚,據說是捕捉烏賊一類的水產。強烈的燈光,吸引牠們向漁船靠近,正如飛蛾撲火,也像是不懂和自己相處的人急於投靠愛情。

隔著遙遠的距離,慘烈廝殺成為安靜的美感。我的情人戴著隨身聽的耳機,我知道耳機裡流洩的是莫札特。我們終於沒有看見真正的月亮,只在波濤洶湧的岸邊,看到千盞月光,跳動在海上。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離開那段戀情的多年以後,好幾次我試圖開車尋找那個漁港,卻始終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地方。有時看見殘缺一角的月亮,有時看見零星出海的漁船。

生命中,許多美好的畫面,確是姻緣際會。失去以後,很難再以同樣的形式重新回來。我們所能珍惜的,唯有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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