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05, 2005

辭職去旅行

辭職去旅行

文/吳淡如

工作遇到困境,應該怎麼辦才好?

一般人會有以下的反應:

一、對抗——和困境繼續搏鬥,贏了,更上一層樓;輸了,有些人默默忍受,有些人免不了義憤填膺。

二、放棄——放棄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自暴自棄,另一種是尋找出口,看還有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三、耽溺——這是最要不得的東西。彷彿苦酒滿杯,一杯又一杯,越喝越難以自拔。人人都知膠著困境中並沒有好處,但捨不得脫離苦海的人所在多有,徒然落得滿腔怨懟過日子。就像李伯大夢,一夢二十年,醒來時即使人事已非,怨言仍在,連夢也作得不甚愉快。

世界上最沒有建設性,最不會有進度的就是怨言。

你可以給自己一個機會考慮,一段時間休息,在還餓不死的情況下,一年期限旅行,但別依賴著不快樂生活。

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

那年我擁有一個福利不錯、收入比一般人多一倍(甚至比現在薪水多一倍)的工作。那是一個很多人擠破頭想進的公司,卻也是一個同事們怨言滿天飛的公司,每個人的嘴角都不自覺的往下垂。

某一日我比正常時間早踏入公司,一位公司的元老職員,抓住我叨叨絮絮,投訴了一些公司對不起他的事;誰能力不好只會拍馬屁,卻抱著老闆的大腿一路往上爬;誰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誰只會討好大老闆罔顧同仁權益……

他說得義憤填膺,我聽得膽戰心驚,不免冒出一把冷汗。

我不是怕聽這公司的重重黑幕,其實這些事我老早就知道了。而是我心裡忽然有一個聲音問自己:如果你在這裡像他一樣做上十多年之後,會不會也像眼前這位「白頭宮女」一樣,苦水滿腔?對著一隻剛進來的菜鳥,嚕里嚕囌?

答案竟是肯定的。

天哪,我不要變成那個樣子!

做了兩年,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這裡我只是在重複舊東西,不會再學到新東西了,再做下去,只是在走情緒的下坡路,我毅然辭職。

我給自己一年時間休息,好好想想我的人生困境,還有我這一輩子要做的事到底孰重孰輕的問題。我決定先到英國一償我的異鄉夢。

「你不會擔心回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你不害怕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

「你不擔心這一年間處處有人卡位,回來後無處容身?」

別人的質疑如潮水湧來。在面臨人生重大決定時,我通常有莫名其妙的勇氣,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只知,其實我的任何選擇,影響最大的是我自己,別人再怎麼關心,我不過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我如果繼續留在那個情況下,只會瘋掉而已:感情不順利、工作環境充滿鬥爭怨聲載道(奇怪的是,公司的元老們都不快樂,只有在互相傾軋折磨時,才會有會心的笑容),寫的書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雖然我滿喜歡當上班族,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休息,再下去絕對會因「內外失調」變成瘋子。

我很迅速的辦好手續到英國遊學。到異國去讀一小段書,是我長久的渴望。我的家庭難免重男輕女,老早聲明「讀書基金」是給男孩用的,絕不必想從家中得到任何經濟來源去喝洋水。這時我已經存了一筆可以在國外生活一年的錢,不必向人伸手,自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從小被告誡不要變成「拜金主義」,但卻不得不承認,有時金錢會給你自由,也許我應該說得更精確一點:有一筆自己賺的錢和花光那筆錢的勇氣,會給你自由。

我第一口自由的空氣是在英格蘭呼吸到的。在劍橋,我報名參加一所秘書學院的語言學校,辦了一張學生證,租了一部腳踏車,找到一個寄宿家庭,也變成一個完全沒人認識的人。

英國人難免有種族歧視,願意收容東方學生的家庭離學校很遠,每天我須騎三十分鐘到一個鐘頭(端看我這個迷糊鬼有沒有迷路)的車,上坡下坡的上學,途中還要經過墳墓區,以及一段可以瞭望和梵谷畫中一模一樣的麥田,但全無路燈的公路,如果參加學校活動較晚歸來,那真的很希區考克。

我認識了一群比我年輕一些(為此我只好將年齡謊報,減了五歲)的同學,他們來自德義法瑞日,各種腔調的英文都有--當然,我們的腔調也是彼此嘲笑並自我安慰:「哦!比起他來我的英文還不差!」的最好話題。

正是秋天,劍橋的楓樹漸漸轉紅,人們眷戀陽光的最後季節。我們撐篙在劍河上大唱Donna Donna和倫敦大橋倒下來。我租來的腳踏車二度失竊,因而賠了不少錢。老房東教我,睡前喝白蘭地加奶茶可延年益壽,而白蘭地和Port酒混合則可治胃痛(對不起,請不要相信!)德籍英俊男同學在「畢業」當天送給我一個吻,義籍男同學則不甘示弱一下給我三個。

念完一段課程後,我打算前往法國,最慘的事發生了。

為了表示我是個藝術狂熱份子,我住進大英博物館對面的YWCA旅館,準備把大英博物館看個夠。住了兩夜之後,我搭乘地鐵準備前往一位朋友家。不過坐了三站,我就發現身上的皮夾不見了。

啊哈,裡頭有我兩張信用卡、一張提款卡,還有五十元英鎊。現鈔被偷是小事,但「無以為繼」是大事。

我急得滿頭大汗,返回YWCA尋找(這根本是困獸之鬥!我明明記得自己把皮夾帶出來);鼓起勇氣詢問旅館櫃檯小姐,卻換來一個冰冷的回答:「妳的錢既不是在本店丟的,我們就無義務替妳報警!」

還好我身上還有五塊英鎊的零錢,否則連電話都沒得打。我打電話給地鐵的警察局,他們說,由於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錢是在地鐵丟的,所以請我打給A分局;我好不容易對A分局解釋完來龍去脈之後,他們又叫我打電話給原先的地鐵警察局。兩頭落空,沒人願意承辦此案,反正在倫敦,失竊一定是無頭公案。

我只好自力救濟報失信用卡,幸好有一家信用卡,答應在第二天補卡給我。基於氣憤,我決定要麻煩英國警方來一趟,於是我又打了電話給A分局,告訴他們:我是一名因在英國失竊而身無分文的學生,現在孤苦伶仃,應該怎麼辦?

沒多久果然來了一名英俊的警察,溫柔的問我一些問題,做了筆錄之後,皺皺眉頭表示,他也愛莫能助,總不能帶我回警察局吃免費飯,只好很有紳士風度的對我說:請自珍重。

我坐在大英博物館前的長板凳上,拚命掉眼淚,我的胃和那一大群鴿子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時,夕陽正好落在尖型的屋頂上,奢華絢目的橘子色佔滿我的視線,忽然之間我的心裡又出現一個聲音: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妳不是一直期待著「返璞歸真」嗎?

我對著那群以天地為屋宇的鴿子嘿嘿嘿嘿笑了起來,不知情的流浪漢以為遇到瘋子,嚇得逃開。

哈,有錢時還怕小偷強盜,沒錢時誰怕誰?一無所有的感覺並沒有那麼壞,至少人身還在!

我越想越開心。

忽然了悟到《紅樓夢》裡說的「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思。世間事還不是如此?女人有男朋友時處處受限,為他一句話,一根腸子百轉千迴,沒男友時想得開則是機會無限,海闊天空任鳥飛……

不管有還是無,都值得用心體會!我對自己說:讓我們理性的來分析這件事吧!妳可以因為丟了錢而悲傷,也可以因為丟了錢而快樂,無論如何,錢是丟了(也讓小偷很快樂),聰明的妳,選擇悲傷還是快樂?

我自問自答:像個這麼自作聰明的人,一定知道怎麼選擇囉!

我拿最後一個銅板打電話給朋友,請她的先生來接我,運氣不錯,電話打通了,他們也義不容辭的來了。「妳不是在惡作劇吧?到底有沒有丟東西呀?我看妳很開心嘛。」他們大惑不解的問。

當然第二天拿到嶄新信用卡時,我快樂得像中到樂透彩券一樣。

沒有經過失去,也體會不到這種飄飄然的樂趣呀。從那個失竊事件之後,我真正開始懂得一點點快樂的哲學。

我感謝那個小偷讓我明白這件事,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再失竊第二次。我也感激自己給予自己一個出走的機會,不以金錢做唯一衡量標準的話,我得到的絕對比失去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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