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15, 2005

訪問蔡明亮

訪問蔡明亮

採訪/林雅慧

蔡明亮,出生於馬來西亞,一九七七年赴台發展。文化大學影劇系畢業,電影精神深受前輩王小棣影響,充滿人道關懷的情感。作品擅於探討都會生活的疏離感與寂寞,希望藉由電影帶來反省與關懷。作品勇奪無數中外影展獎項,為台灣電影開創了一個新紀元。

農村子弟、工人、家教等經驗,對日後的工作有助益嗎?

我生長在一個忙碌的家庭,每天都必須從事勞動性的工作。父親除了務農外也擺麵攤,將賣麵的收入拿來置地生產。家裏有七個小孩,就屬我天性最敏感,每當大人忙不過來時,總知道要主動幫忙。種胡椒、養雞、掃雞糞、撿雞蛋、洗碗、洗衣服等都是我的工作範圍。

學生時代,我習慣早起泡咖啡,吃完早餐後會把家裏打掃乾淨才去上學。這種勞動工作的習慣,就這麼延續到現在。

高中畢業後的暑假,我到父親朋友那兒做水泥工,這是我第一個有支薪的工作。現在我從事拍電影的工作也很勞動,台灣不像好萊塢導演可以坐著不動,電影有很多複雜的前置工作需要導演事必躬親。我相信是因為過去習於勞動,讓我成為一個勤勞的人,不容易被環境打倒,也不容易退縮。

台灣可愛的地方在哪裏?

一九七七年我來到台灣,感覺台灣人都很勤奮,是個熱情而好客的環境。住在這裏很自在,而且和我的故鄉馬來西亞一樣都講中文,再加上我小時候看了很多台灣電影,所以對這塊土地備覺親切。台灣有趣的地方是,你很難看到一個國家拍電影得獎後還有獎金可拿的,而當片商不樂意投資時,國家竟願意拿出一點錢來幫助導演拍戲。

如果拿台灣和馬來西亞相比較,台灣的概念走得很快,觀念改變也快,社會開放,願意接受新知、接納改變,是個充滿討論空間的國家,而這也是我認為台灣最可愛的地方。

為何每齣戲都和李康生合作?如何看出他的天分?

其實我一開始也不知道李康生有演戲天分,我只是厭煩既定俗成的規矩,想找一些沒有演過戲、不是職業演員的人,也就是一般通稱的「非演員」來試試。

我遇到李康生時,他大學已經落榜兩次,還準備再接再厲。李康生不是我的第一個非演員,但他的節奏足足慢了三拍。我內心很後悔,但戲已開拍,只能拼命要求他自然點、動作快一點。原本我只想找人演戲,用了他之後,我對他的生活多了些關心。

後來他第三次聯考又失利,整個人看起來很累。那時我正在創作《青少年哪吒》,便借用他的心情,點出台灣孩子非要擠入大學窄門的辛苦,也找李康生飾演劇中苦悶的少年。

這部片用了「哪吒」二字,這是一位民間信仰的神祇,曾有員工建議我不要拍攝,但還是拍了。戲殺青後一個月,李康生來找我,說脖子不舒服,之後就每況愈下,嚴重到幾乎不能吃飯。

這段時間,我陪著他看遍全台的醫師,試盡了各種偏方,冥冥之中,命運之神將我倆綁在一起,生死患難與共。九個月後,李康生的病終於漸漸好轉,這段經歷,又觸動我寫了《河流》一片,討論人的身體不自主,不管內在、外在都受牽制的狀態。

原本我和小康的持續合作是無心插柳,剛開始,他像我的代言人,演出我對生命的看法和感受;後來,我回顧過去的影片,發現小康從九二年到現在一直持續地在改變,不是角色,而是人的改變。他在演出的角色中融入了部分的自己,久而久之,觀眾也就認同了,覺得這個角色是我電影裏面很重要的元素,不能被取代。

電影中用了大量的「譬喻」、「象徵」手法,這需要極深的功力,如何辦到的?

我不太在意別人怎麼詮釋我的電影,因為我相信所有的作品最後都會走出自己的生命,有自己解讀的空間,反映出解讀者的心情、能力、狀態。

我習於以一個表面的隱喻去牽動內在的隱喻,例如在《天邊一朵雲》裏的西瓜可以當飲料喝,可以傳達情意,也可以成為性的工具。

隱喻是多方面的,有些人可以看得很深入,有些人看得較表相。我比較喜歡用身邊的事物來當象徵物,西瓜也好、水也好,或者一些空間的感覺,對我而言,目前所用的這些象徵元素已經夠了,我將會重複地使用,但是在不同的電影裏面便會產生不同的意義。

看完我的電影,觀眾說不出一個故事,因為故事從來就不是我電影中的意義所在,細節才是。我認為生活的意義就反映在這些細節上,觀眾會因為電影的引導,自然而然討論細節,包括聲音、道具、行為等等,每個人都可能做出不同的解讀,深淺有別,但大方向卻是一致的。

電影是一種文化嗎?

很多觀眾習於把電影分類成消費性「商品」,就像衛生紙一般用完即丟。矛盾的是,我們知道電影是一門藝術創作、是第八藝術,當我們願意把電影看成是一門藝術創作時,它本來就該被賦與超過消費概念的功能。

好萊塢式的電影被當成消費品時,它的確達到了娛樂你兩小時的效果,即使再爛也不會有人舉牌抗議。但若有部電影,裏頭沒有偶像明星,沒有了不起的故事,也許你永遠不會去看它,也或許看一次就感動了,你可以把它定位為消費品,也可以把它定位為無價之寶。因為你花了兩百元,喚醒了麻木的感覺,重新得到了一些滋養,提醒了你一些事情,讓你看到生命真實的面貌,也讓你有機會思考是不是要繼續著這樣的生活方式。

劇中大多在探討人際的疏離感與冷漠,為何特別對此議題有興趣,和成長背景有關嗎?

我精神的自主性建立得很早。小時候我和祖父母同住,直到國小五年級才返家,和原先家裏的三個兄弟之間難免產生隔閡與孤立。

小學六年級,班上有幾個討厭我的人,他們不准全班同學跟我講話,整整一年,我在班上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其實我不會很痛苦,除了剛開始有點不舒服外,後來也就自在了。

我每天借一本圖書館的書回家看,用自己的方式排解孤獨,可能這也造就了我日後的個性,或者對這個議題的興趣。其實這樣反而讓我成為了一個充滿想像空間的人。我在電影中描述這些感覺時,並不是在批判孤獨好或是不好,我只是喜歡描述在這個時候,獨處的自己是什麼狀態,因為這種狀態下的感覺比較真實。

如何讓每個演員都百分之百地相信你?

一個商業演員會受到很多約束,經紀人會告誡他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這不是在表演範圍內的思考,而是在形象範圍內的思考。這樣的思考法則會讓自己被綑綁,繼而影響到表演工作。身為演員應該先檢視表演的意義為何,才來決定是不是接受,而不是一開始就自我設限。

我的這群演員不一樣,他們一開始就跟著我,沒有受過什麼特別訓練,也沒有經紀人。但他們從頭到尾都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演員,能夠怎麼配合,哪裏是大障礙,把問題都拿出來討論,我們是這樣子工作的,而不是先猜想別人會用什麼眼光看我?爸媽會怎麼樣?總而言之,演員信任我是因為我有作品,而且我工作的方式、概念,他們都很清楚,所以能充分信任我。

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

跟我合作過的人都是我的貴人,他們讓我懂得如何去珍惜別人。

在這個領域中第一個遇到的貴人是王小棣老師。在課堂裏,他教導我電影原理,開啟我對電影的概念,讓我知道電影不僅是娛樂;在生活上,畢業後我和他並肩工作,他讓我懂得如何尊敬自己的工作,直到現在都還是我的精神導師。

我們的電影風格很不同,但內在精神是一致的。出社會後,我也遇到很多製作人對我很好,像唐威先生,我在電視的黃金時期,都是他賜給我的。後來我又遇到了徐立功導演,他保護我,讓我沒有後顧之憂地去拍我想拍的電影,我的電影風格大概從那個時候起確定。

成為導演後,我遇到的這些演員,像小康、陸弈靜、楊貴媚、陳湘琪都是我的恩人,他們給我很多啟發,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我們的關係不僅是導演和演員的關係,我們是互相扶持、激勵的好友。另外,還有一些片商和媒體一路鼓勵我、照顧我,他們也都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到目前為止,還有什麼不敢面對、不敢檢視的自己嗎?

我一直都在剝開自己,可是我想很難完全地剝乾淨。

某天我朋友對著我的生辰八字下結論,他說我是個一輩子都在追求自由的人。朋友說的沒錯。我始終在追求創作的、生活的自由,但很難追到。其實真正的自由有點遠,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自由的真義是什麼,只看到自由模糊的影子,所以要去理解它。

每次我都在作品中剝開我自己,每剝一層,就以為我得到自由了,後來才發現仍然到不了那個境界,只得不斷地再來一次。也因為這樣我才有創作的可能,有想探討的主題,有不能面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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