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陽孜的世界
開了眼界,原來書法藝術是可以這麼「新」的、有創造力的、有想像力的
文/陳文芬
週末下午,台北市立美術館,澳洲音樂家柯林歐佛在幻燈明暗交替的投影下演奏,詮釋他對書法家董陽孜作品的感受,現場光線很有限,放眼四座,我是從董陽孜肩上的紫色圍巾認出她來,她身穿一襲灰毛料長袍,袖口翻出紫綢襯裡,搭配紫圍巾,她的藝術家氣質裡有一種質樸的書生味,瀏海微白,很少看女人穿長袍那樣瀟灑自然,她很爽朗地說,這長袍是到上海時請人做的,便宜實用,天氣冷的時候能保護膝蓋。
膝蓋,是董陽孜這位書法藝術家的命脈。
我們很早很早就生活在董陽孜題字的世界,而不自知。像是「雲門舞集」、像「金石堂書店」,像白先勇小說《臺北人》、《孽子》,特別是看到《臺北人》二十年爾雅典藏版,寫得典雅古樸,不同於《孽子》的孤傲叛逆,一張顧福生「嚴寒室暖」的畫作,襯托得《臺北人》的字體……哎,你簡直沒辦法想像書法這件事居然可以和意識流的小說,擺在一起,就好像生在台北的「包法利夫人」竟有著一張魏碑般娟秀本色的臉孔。
講義雜誌的林社長打電話來,「講義堂」十八週年,再請董陽孜女士重新題字,「『講義堂』也是董陽孜寫的。」驚歎號連接的是問號?是啊,是啊,就是董陽孜,她不僅僅是陽剛、雄渾,氣勢震懾,董陽孜的字,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變化,你一時不容易立刻辨認得出,證明她對自己是百轉千回,要求很高,每當你證明得出這墨寶出自董陽孜,你又不免自鳴得意,古往今來,我竟有幸與大書法家生在同一時代,案頭上的一本雜誌、一本小說就是她的墨寶。
我們識得董陽孜這個人是有一點晚的。她的個性謙虛、作風低調。
這幾年從國家戲劇院「字在自在」,到北美館的展出,董陽孜書法線條大氣地,從紙張躍上牆面,與建築師陳瑞憲設計的空間呈現大型作品,北美館展場以五千四百三十公分長的橢圓巨幕,牆面寫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三國演義》著名開篇詞,地面鋪滿河灘細沙,觀者猶如置身江邊,遙念英雄。
「我很早就想過這樣寫--只要給我一面牆,」董陽孜說話用心,語氣執著,簡潔有力,像一個孩子需要一面塗鴉的牆那樣單純。展覽受到各方的讚美與肯定,董陽孜喜歡年輕孩子來看了,反應非常之驚奇,承認他們開了眼界,原來書法藝術是可以這麼「新」的、有創造力,有想像力的。
董陽孜拉開身子,「我自己想像的是,打開來,超過我身體的SIZE。」
董陽孜從前並不主動開展覽,這幾年若有人來找,她願意展,也願意跟各領域的專業人士就書法藝術,侃侃而談開座談會,若有文化部門首長來欣賞,她走上前,誠懇地與首長建言「你覺得書法好嗎?如果好,請給我們的年輕孩子一點機會,讓他們從小就寫。」
董陽孜是有些著急,她精確的用字,是「痛心」。我們的社會忽然之間就將書法丟失得無影無形,相較同屬於漢字文化圈的日本、韓國,國家的上層知識分子,還將此事當成必須捍衛的精緻傳統,董陽孜說,教育政策跟上最新的科技像是使用電腦、學上網,這些無可厚非,而寫字與追上電腦新科技並不違悖,孩子們每週能學英文、電腦各一小時,書法也可分一小時,或半小時這些分配並不難啊,從小寫書法從教育觀點也有好處,可訓練人的性格定力,手腦並用的協調力。我們的社會如果是為了將更多教育資源提供給電腦、英文而放棄書法,「那顯示我們的文化自信心不夠。」所以她要呼籲上位的人重視書法,給孩子打基礎,為大眾加油、打氣,「加入寫字的行列」。
董陽孜一九四二年生於上海,八歲時,父親給她譚延闓所寫顏真卿字帖《麻姑仙壇記》,她每天早晨起床後,寫一百個大楷字、二百個小楷字。自此養成終生晨起寫字的習慣。
董陽孜北一女畢業後,就讀師大美術系的專業科系,她少兒時期打下的基礎,使她有足夠的信心,能運用自如,系主任是知名的大家黃君璧,課堂上老師要學生臨摹時,董陽孜忍不住問老師:「我一定要臨摹嗎?」她至今對學院裡那樣遲緩地讓大學生還在臨摹,感到不可置信,她承認她很早就有違背傳統的想法,「我是學藝術的。」她學西畫、學水墨畫,有美國麻州大學藝術碩士學位,在紐約做過雜誌美術設計,得過「全美創作設計展封面設計獎」,然而她還是鍾愛書法,她是用藝術創作的心思在書法上的。
「我很早就覺得奇怪,為什麼現代人寫字寫得跟幾百年前、千年前的人一樣?」董陽孜是打定主意求變的,「書法也必須像所有的藝術創作那樣開放心胸的。」她也強調,藝術是嚴謹的,有標準與尺度,有規範可遵循的,童年時期,她臨摹顏真卿、魏碑,每天練字日復一日的過程是功底,她至今仍可以寫一手漂亮的顏體,平穩、工整。
「可是我的感情就不能在這樣的書體,有所處理了。」
行草,是戲劇性較大的書體,她欽佩藝術家有這麼大的自由,每一家有自己的風格、性情,董陽孜學習、臨摹,看出各家不同的架構,綜合心得,最後吸取各家所長與養分,「我不重複自己,也不模仿別人。」
寫字的時候她無所求,專心虔誠,寫完的那一剎那是最開心的時候。寫後,她就不再回頭去想,像她為「講義堂」題字,十八年前,十八年後,林社長輕輕評點一句:「比較圓潤了。」董陽孜才往裡頭想,品味這句話,是的,是的。
是說書法,還是說人生。
她時常說她是個家庭主婦,生活作息規律,早晨五到六點起床,寫字寫到十點,一整天都自由了,買菜、做飯,出門是看戲曲,評彈、崑曲,每天游泳一千公尺。她四十出頭,膝蓋退化,一則是早年照顧殘障的母親,使用腳力過多,運動傷害,二則是她是站著寫書法的,耗損體力甚大,多年前臺靜農先生曾勸她要為晚年著想,學習坐著寫,她沒有聽臺先生的,只好遵從醫師指示,每天游泳,強化膝蓋承受的能力。
展覽拆遷前,董陽孜駐足沙地,「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一個修行的藝評家描述這個空間「是一個道場」,從不讓人看她寫字的董陽孜,此刻讓我陪著她,安安靜靜地面牆重讀她的字,傳統書法視為「弊病」的淡墨和漲墨,她交錯運用,由虛而實,由淡而濃,跳脫古法的制約,層層鋪墊草書的氣勢與感情,在那靜默到近乎凍結的時間裡,這個勤勤懇懇的藝術家背影,使我的眼角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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