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如線
文/陳幸蕙
仲夏之夜,南臺灣的小鄉村中,年輕的女人於操勞家務後的休閒裡,摘取晚香玉插在髮間。她喜歡把燈擰熄,半倚著門框,愛戀地看男人抱著月琴,在曬穀場上自得其樂地彈唱。
晚風中有泥土、青草、稻禾和稀薄的牛糞所混合而成的氣息吹來,野蛙嘹喨的鳴聲也零星地散布在廣大的田野裡。天空有一眉新月,竹林外是淺淺的水塘,水塘外是鴨寮、是菸葉田;而森森戟戟排列成陣的菸葉之外,則是那僅有的一條灰色小公路--這一切都是她所熟悉、令她心安的。而她,在這一切的中央,像黃土地上捲裹在層層深碧巨葉的包心一樣,有一種沒有野心的安全。
因此,仲夏安閒寧靜的夜晚,往往是一個土生土長、保守知足的鄉下女人,最能在渾沌中觸摸到人生幸福的時光。
捻熄昏黃燈光的室內,常可清晰地看見流螢。
這種自己攜帶照明用具的小東西,背負著一顆米粒大小的光點,在黑暗中四處穿梭。看久了,光點不再是光點,卻迤邐成一絲晶亮的細線。
滿屋的流螢如線,常令單純的女人在偶然微笑著回過頭來時,深為吃驚。她為眼前的景象所迷惑,卻又在迷惑中,模糊地覺得感動。
因為,她一生也只緊擁著那麼一個米粒大小的光點。在新婚之夜和婚後的第二天,她猶是被捧在掌心明珠,然而,當進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第三日開始,她便必須卸下彩蝶似的嫁衣、晚霞般的胭脂和少女的所有輕夢,去做一個任勞任怨、終日操勞的樸素村婦了。
生命中最旖旎纏綿的一點記憶,是一點溫柔而微帶羞澀的光,她小心地收藏在心底,緊擁住它;而僅憑這一點光,她竟也能將之綿延成一絲亮線,在她往後做為孝媳、賢妻、良母的路上,照耀她辛勤的一生。
流螢之光如線,這是微妙的事實,年輕的鄉下女人,從它們身上隱約看見了什麼,泫然欲淚,卻又不能明白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因為她並不知道她便是這個家族的一隻流螢,雖微弱,卻有光,其光成線。
但,實際上,她知不知道,也並不是重要的事了。
(流螢之光,從炫耀到平實,曾有歡喜也有著泫然。會發光的女人,是男人的最愛,也是全家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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