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12, 2004

總是愛漂泊 - 劉墉

總是愛漂泊


文/劉墉

開了六個小時的車,去深山探視上音樂營的女兒,從車上拿下一包包滷味,塞進宿舍公用的冰箱。

「營裡東西做得奇難吃。」太太說。「又不敢多帶,因為冰箱太老舊,不夠冷。」

走進女兒房間,地板吱吱呀呀地響,那是以前農場雞舍改裝的,連個櫃子也沒有,更不用說冷氣了,才進去一下,我已經滿身大汗,還有-暗暗的心酸。

利用週末假期,帶女兒到離營一個小時的「鏡湖」,住在希爾頓,連著吃了兩頓大餐,補償她在營裡總吃不飽的遺憾,又帶她上街逛逛,問她要買點什麼。

女兒都搖頭,卻盯著店裡一個個小紀念品看,突然見她蹲了下去,接著媽媽遞給她一張面紙。

「眼鏡出問題了嗎?」我問。

媽媽使個眼色,張嘴沒出聲地對我說:「哭了。」

回旅館的路上,我拍拍女兒:「既然營期已經過了一半,有不少收穫了,捨不得爸爸媽媽,就提前離營,跟我們回去吧。」卻見小丫頭一扭頭:「NO!」

宴會上遇到一對多年不見的朋友。

「我們現在是空巢期了,所以又常出來應酬。」那太太說:「三個孩子,白養了,全去了西岸,一個念加大,一個念史丹佛,還有一個在好萊塢打工。都怪我太慣、太寵他們了。」

「你太寵他們,他們應該離不開啊。」我說:「怎麼一下子跑那麼遠呢?」

「笑話,」朋友笑了起來:「你沒注意嗎?愈是寵小孩,把他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那小孩跑得愈遠,是他們不得不跑,否則長不大。」

兒子越洋電話:「爸爸,你一定要看迪士尼的《海底總動員》,很好看。」

於是租了光碟回家。電影演一隻小丑魚的單親爸爸和他的孩子,孩子去上學,不小心落入魚網,進了人家的魚缸。魚爸爸九死一生,終於找到孩子,救出娃娃。

印象最深的,是影片結尾,孩子好不容易回到家,可是仍然要去上學,已經跟著老師游遠了,又突然轉身游到爸爸身邊,抱抱爸爸,再一扭頭,追上那群同學……

中年從台北回紐約,旁邊坐了個大胖子,從上飛機就一直睡,近紐約總算醒了,伸了個懶腰,碰到我的肩膀,對我說了聲抱歉。

「睡得好。」我應付他一句。

「好,好。」隔了五秒鐘,他轉頭看我,冷不防地問:「你旅行剛睡醒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我笑:「有憂鬱。」

「什麼?」他霍地坐直了:「你也憂鬱?」

「當然,人在漂泊,當然有鄉愁。」

「我們一樣,我總憂鬱。」他歎口氣:「想到家,想到老婆孩子,還有我的兩匹馬。」頓了頓:「你知道騎馬可以放鬆緊張嗎?一注意騎馬,就不會想別的事了。所以我一年到頭在外面,常想著回去騎馬。」

「那你為什麼總旅行,不多待在家裡呢?」我問。

他突然哈哈哈地笑了:「待在家裡?那就老了。」

到圖書館借了幾本「浮世繪」的書,登記的館員正好是日本人,就笑著對他說: 「聽說以前日本男人都愛出外旅行,又不帶太太,所以會沿途買些像《東海道五十三次》這樣的風景浮世繪回去給老婆孩子看,你們日本男人,真是大男人啊。」

卻見他一笑:「這有什麼稀奇?現在日本男人下班之後就算沒事,也常要先到酒館喝兩杯,急著回去摟老婆,會讓鄰居笑的。」又指指手上的書:「你沒看過村上春樹最近出版的《海邊的卡夫卡》嗎?那男主角在家好好的,為什麼離家?離開家的男人才能找到自己啊。」

老年在紐約參加老友何平南夫婦的歡送會。

他十五年前娶了夏台鳳之後,一下子年輕了十歲,處處社交圈,都見得到他們夫妻的身影,聽到台鳳的歌,還有平南的葷笑話。當天歡送會的賓客,把喜來登的宴會大廳擠滿了,桌子甚至擺到了門外。

夏台鳳先致謝詞,說她原以為將要終老紐約,不必再漂泊了,沒想到老了老了,還要遠行,說完流下淚。

接著是何平南說話,十分豪爽,也非常簡單-

「我是在南京下的種,台灣扎的根,紐約生的幹,現在到上海去結果,待久了,要動一動,不動就老了。」

※ ※ ※ ※

看香港亞洲電視的影集《尋找他鄉的故事》,製作單位到世界各個角落,採訪那些被遺忘的華人。

在烏克蘭基輔的火車站前,看到穿著西裝戴著墨鏡的陳包強,淡淡又深深地說,蘇聯解體之後,烏克蘭的經濟惡化,失業率達到百分之五十以上,他過得好辛苦。

記者問他何不回中國,六十五歲的陳包強搖搖頭:「回祖國,我不想,往前走,沒有錢。」可是才過一下,他又笑笑:「我想往前走,我第一次流浪是在六十年代的中國,第二次流浪是由蘇聯到烏克蘭,真的要第三次流浪嗎?我想還是會流浪一次吧。」

小時候讀自然科,課本上說動物遷徙,是為了覓食、為了尋偶。於是我想,人類愛遠行,是為了謀職創業和尋找愛侶。

可不是嗎?原本黏著父母的孩子,到了青春期,就一下子變了個人,不再與父母同行,甚至當父母關心時,還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

然後,他們上大學、進社會,離開了家,而且常不知原因地搬到遠遠的地方,好像躲得愈遠愈好。

他們找到了工作,找到了伴侶,有了那個屬於他們的小小的窩。許多人就此安定了,不再漂泊、不再旁騖、不再遠眺,朝九晚五地匆匆去、匆匆回。戀著家、黏著家,終此一生。

也有些人,總要換工作,總要遠行,總伸長了脖子,想看路盡頭的風景。他們不再為了逃避父母,也不再為了尋偶覓職,心中就是有一種聲音、一種力量,推著他們再一次跨出步子。於是那作丈夫的,把妻子帶到東、帶到西。直到有一天走不動了,不好奇了,終於睡成大地的一部分。

想起飛機上鄰座胖子的話-

「騎馬就不等於開車,當你牽出馬,你可以感覺到牠有多高興,多想往外跑。於是你騎上牠,兩個『想跑』的心結合在一塊兒;跑累了,你往回騎,也感覺那馬想回馬房了,兩顆『歸心』又結合在一塊兒回家。」

離家真好。回家真好。能離開家,才顯示年輕;有家可回,才顯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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