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14, 2005

窗前遠方有一片墓園

窗前遠方有一片墓園

唯有深沈安靜的水面才看得見葉子落水的痕跡

文/張伯權

這樣的題目,對許多人來說恐怕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忌諱。但是我必須坦白,每當我心濤鼓譟起伏不安的時刻,那一片墓園卻是可以平定我內心的洶湧騷亂,讓我得以全身退隱的一句偈語。

說是在我的窗前,其實距離少說也應該有五六百公尺之遠,但因為居高臨下,窗戶又是大片落地玻璃帷幕而得以一覽無遺,感覺上好像就拉近在眼前了。每天無論陰晴,拉開早窗窗簾第一眼躍進眼眸子裏的是它,當夜幕冉冉垂下,靄靄茫茫暮色中,映留在瞳仁裏的最後一幕景象也是它。

這片墓園,大概有兩個半足球場那般大小。大片整齊的青青草地,左右寬長,南北較窄短。中央略略隆起,形如圓坵。坵頂的中心,有一棵終年長綠兩人勉強合抱的樅樹,拔高超過七十公尺,峨峨獨自伸向天空,尖尖的樹梢是墓園最接近天堂的一點。

除此之外,曠目所極,整片園地一株一株刻意修剪成各種精確幾何圖形的長青綠樹,自大樹周圍向四處散立著,雖錯落卻有致。一塊塊一樣不大不小的青黑色大理石墓碑,默默無語平躺其間,井井然排列有序。遠方高聳的山巒,層層相疊,一派溫厚穩重,構成了墓園安詳謐靜的背景。

墓園看似樸實無華,卻是氣象萬千。隨著一日時間的流動,太陽好整以暇地在一簇簇幾何圖形的樹身上,無歇止地玩弄著光與影的遊戲。尤其日頭偏斜趕著落山之前的那一段短短時刻,堪稱瞬息千變萬化,襯托著天空不停轉換而又難以形容的顏色,為那原本就七分神奇的氤氳再增添了三分的詭異。有時一個人踽踽獨行其間,常常不免以為置身Oz(綠野仙蹤的傳說故事)的魔幻光影世界,走進入了夏戈爾的「我與村莊」或柯里科的「街之憂傷與神祕」繪畫夢境裏。

成熟柔和的秋日黃昏,撒遍一地金黃的夕陽裏,一條條拉得斜斜長長的黑色樹影,緊貼印著地面,穩穩逸逸,彷彿具有暫時凝結時空的魔力。墓園周遭雖然有過往車輛流動不停的嘈雜聲,此刻卻難以刺破園內死亡神祕的寂靜。時間,一旦進入了這塊園地,似乎從此凝結不再流轉了。

墓園裏平常難見有半個人影晃動,人最多的時節大概是在耶誕節前後;然而說多,其實也寥寥可數。每次同行,最多兩人,絕大部分則單身孤影。只見弔者擱下鮮花,或是靜靜佇立低頭憑思;或是單膝跪下伸手輕摩墓石,緩緩動靜之間似乎包含了無盡的思念。有時候看見一位少婦牽著女兒,有時候看見灰頭白髮孑然一身的老先生,有時候則是一對戴著墨鏡的年輕人,配襯著綠意盎然的草坪與青黑沈甸的墓碑,訴說著不同但一樣哀傷的各種故事。

這些生者在一陣緬懷靜思之後,幾乎毫無例外都會不自覺地仰首瞻望高高在上的天空,無論當時的天是湛藍藍一塊青空,還是蒼蒼茫茫的一片陰晦。不知,那是對蒼天提出明知無解的疑問,抑是尋求片刻也好的撫慰呢?還是,只為了不讓隱隱轉動的淚水滴落臉頰?

人活著的時候,即使如貝多芬那般長期與孤獨和寂寞相處的人,也會害怕死後遭受遺忘。這時,彷彿「記憶」是陽世與暝界之間唯一的聯繫,恍惚因由他人的記憶或繫念,自己可以因此在另外的一個世界裏繼續生存下去。

但也或許宛若孩童畏懼進入黑暗一樣,生者的懷念猶似一把火炬,可以給與死者最後的勇氣,帶著安慰而放心地進入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所以貝多芬在他那份近乎一封道歉信函的遺囑末尾裏輕聲說道:「別了,死後請莫將我完全忘記。」(Farewell and do not completely forget me when I am dead.)

園子裏一塊塊沈靜的墓石,上面刻鐫的正是這樣安慰的承諾:In Sweet Memory of……

人生如夢,逝者如斯。只要見聞死亡,無論認識與否,總是叫人不忍與傷痛。我曾經讀過一本談論青少年自殺的書,書裏述及一個名叫Jeffrey的男孩,他在這個世間只活了十六個年頭,在選擇放棄生命之前,曾對親人朋友傾訴自己內心不堪的苦痛,不幸無人停腳傾聽或張臂擁抱。三天後,簡簡單單的墓碑,生歿年月日之下,只有孤零零兩個字的銘文:Gone Fishing(去釣魚了)。好似說他的離開只是暫時,有一天還會再回來的。深深靜靜,表達了親人無限思念的哀痛,以及那不可能實現的椎心盼望。

齊克果說,死亡是每個人無可避免的一條路——跨過了「嘆息之橋」,進入永恆。可是我曾經看見小津安二郎碩大的棗紅色大理石墓碑座上,卻獨獨鐫刻著斗大一個漢字「無」。無亦即「空」,手畫虛空,畫過無痕的那個「空」。

我想小津生前的心底,在「東京物語」一系列故事的深層之處,也許一直充滿著人之孤獨以及生之無常的不安感,在那可見的幸福底下似乎總有一絲縷看不見的輕輕淡淡的哀傷,暗暗潛洑流動著。也許美好尚未全然失去,但悲痛已經慢慢浸漬漫近。這或許就是小津對浮草人生根本的感悟吧,只是他沒有以文字或語言而是用影像鏡頭鋪陳了出來。小津知道,包括生命,一切事物所以彌足珍貴,正是因為會有失去的時候。

人的那一顆心,恐怕唯有依賴不懈的修持鍛鍊,一但「空」了出來之後,才能無怨無尤地承認,並接受身而為人的終極有限,進而成就了有容乃大的襟懷,以及隨之而來的一點點自信的喜悅。我以為,唯有深沈而安靜的水面,才看得見也看得清一片葉子落水的痕跡。小津的心,就是那樣的一片水域。

而,什麼又是永恆?那是一座沒有時間在流動的空間吧。活在一個沒有時間的空間裏,是怎樣的感覺呢?在進入「永恆」之前,又何必要歎息呢?難道進入了永恆,表示從此永遠不再回到這個人間來了?——年少青澀歲月裏即懸諸心頭的許多疑問,迄今依然無有解答,但也許人來到這世間並非一定為了求得什麼圓滿的答案。生命只是既然來了就必須穿越過去的一團神祕,僅僅盼望走過之後有一分安心。

二月的墓園清晨總是茫茫一片白霜,間或有霧。

美國女詩人狄菫遜,念她的詩讀她的傳記,總覺得這位可敬可愛的人以及她的一生,宛然一首百分之百的純詩。狄菫遜行徑一向與眾迥異,常年離群索居,儼然過著隱士一般的生活。美國東北角的麻省天候一向比較潮濕,小時候母親常常呼喚著她進屋子裏去,因為「天氣漸漸變涼變潮了」。五十六歲的那一年,詩人彌留之際,心智也許跎徊回到了童年,只聽她喃喃吐出了一句:"I must go in, for the fog is rising." (我得進去歇著,起霧啦。)

墓園八方,慢慢攏靠的濛濛濃霧中,回響著詩人最後一次回應母親的輕喚。驀地我瞥見一個小女孩匆匆的身影,憂心惸惸的輪廓,忽隱乍現,逐漸消失在飄忽的霧絮裏。一時,我有不禁的朦朧笑意。

『 I must get up, for the hope is ris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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