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21, 2005

我的三個藏身之窟

我的三個藏身之窟

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流浪

文/黃明堅

許多年來,我旅行過許多地方。識或不識的人總以為,旅行是件浪漫的事,而我必定是個浪漫的人,希冀在旅途中尋找那種浪跡天涯、無處繫舟的放蕩心情。

人們或是羨慕,或是疑惑,但從沒有人認真探詢過我尋找的究竟是什麼,最終又找到了什麼。

極其荒謬的是,不管流浪到多遠的地方,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家」。這個家不是我在台北市的那間公寓住宅,而是不知道隱藏在世界上哪個角落裏一個靈魂有所依託、肉體可以休憩的地方。

我飛越半個地球,有時東,有時西,走過漫漫長路,朝南去,向北行,從來不是漫無目標,任意飄流。

事實正好相反,我憑著心靈地圖,要到一個又一個的國家去確認我此生在世上的「家」。

最終我發現,任何國家都不能讓人完全滿意。既有整個世界可以選擇,我何不貪心地多選一些呢?

就選三個國家吧。狡兔有三窟,方得以保全性命於亂世;茫茫人海中如果我能有三個藏身之窟,應當也得以保全我的靈魂和肉體吧。

有的國家好,有的國家壞,有的國家在前進,有的國家步步後退,只有一個國家始終如一,比最忠貞的愛人更堅定。感謝佛,泰國永遠在。

泰國,就是天堂。天堂從來不會改變,泰國也一樣。

蘇聯解體了,中國開放了,歐洲日趨沒落,台灣瞬息萬變,整個世界天翻地覆了。湄南河水卻依舊悠悠地流著,曼谷萬千的寺廟依舊鑲金嵌玉,泰國總也不變,踱著慢吞吞的步伐,在原地轉圈圈。

不管你多少年前去過泰國,也不管你多少年後重遊泰國,你總可以安心,泰國具有一種和宇宙同樣永恆的特質。

泰國人不懂得什麼叫「五胡亂華」,什麼叫「八國聯軍」。他們的歷史裏,沒有「淪陷」、也沒有「亡國」這些沈重的字眼。歐美列強把東南亞各個國家當成囊中物,任意宰割吞噬,泰國人卻能不流血不流淚,憑著所有人望塵莫及的高明手腕,穿梭遊走,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主權。

泰國總讓人放鬆,是從意識最深處全然卸下武裝。泰國人如果看起來和平善良,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被迫害、被殖民、被瓜分的任何經驗,也因此沒有被迫害、被殖民、被瓜分之後千百年纏繞不休的種種妄想、偏執、恐慌和夢魘。

在泰國,我睡得很沈,這一覺是睡在八百年未受干擾的幸福國土之上。

在泰文裏,「泰」這個字就是「自由」。也只有身在泰國,你才能體會到真正的自由,不僅僅是國家政體的自由,更深更深的是免於恐懼的自由,免於傷痕歷史的自由。

我的靈魂在泰國得到癒合。一旦遠離我的族人,我無須不停逃難,不斷移民,我輕鬆洗淨族人間的仇恨與分裂。我向泰國人學習,面露微笑,雙手合十,對所有的外來客和自己人,不吝惜地獻上祝福,為什麼不呢?只有在天堂裏,你可以無私無怨、平等去愛每一個人。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總是一樣,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其不幸。」

也許是太幸福了,泰國人看起來總是一模一樣,我把身上叫囂著的種種標籤一片片撕下來,精明又如何,能幹又如何,劍拔弩張又如何,引領潮流又如何,這些都是不幸的標幟。真正幸福的泰國人,慢慢說話,款款走路,你何必要做獨一無二的你,我何必要做萬夫莫敵的我,簡簡單單做個天堂子民,不是比什麼都尊貴嗎?

話雖如此,再美好的天堂,也有叫人不耐的時刻。在泰國最迷人的海灘上曬過太陽、玩過浮潛、欣賞過比基尼美女之後,蠢蠢欲動的心渴望地獄之火,將我焚燒。

天堂和地獄,本來就不是絕對,而是相對的。說得更清楚些,地獄中的人固然企盼天堂,天堂裏的人又何嘗不隱隱渴慕著地獄呢?

離開泰國,我迫不及待地投入印度的懷抱。僅僅是一步,我就從天堂,直直掉進地獄。而地獄,是多麼勾魂攝魄啊。

印度,是一個試煉。像煉獄之火,測試人的極限。

印度不搞結構主義,而是負責解構。我總是被印度大卸八塊,然後極度無助地自行重組,手接上腳,屁股接上腦袋,前胸後背調轉一百八十度,鼻子被安在肚臍中央,而眼睛尷尬地卡住耳朵窩窩。我不再是我,也根本無法重新撿回舊日的我。

印度就是這麼可愛,我可以遇見魔幻王國中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到最後,我自己也變做了妖魔鬼怪。

新德里也好,加爾各答也罷,置身印度,唯一正確的事,就是把自己放空,放空成一個零。所有的邏輯、理性、規矩、道理,去他的,印度不講這些。

在印度,每一天都是探險。不對,是每一時每一刻,每一件最小的事情。冷氣車沒有冷氣,旅館隨時停電,在路上要讓牛先行,打電話沒法辦事,你有你的文明,印度有印度的文明。

我在印度,不讀平日嗜讀的小說,也不看平日必看的電影。如果你已經踩在《愛麗絲漫遊仙境》的仙境裏,還需要讀那本書嗎?

這裏全是神仙,渾身赤裸的人瑞能倒立,還能豎起他的那一根,問題是他每天也只是倒立,和豎起那一根給人看,這就是他的人生,不多不少。三輪車伕排滿街,一天不見得能拉到一個客人,這就是他的工作。還有更多人,整日整夜蹲在路邊,睡在路邊,啥事也不做。

反正在印度也辦不成任何事,索性無所事事吧。

我不了解印度人究竟要拿他們的人生做什麼,但是一向被太多工作、太多要做的事情壓得喘不過氣的我,其實也不明白我這樣一團混亂的人生究竟是要做什麼。

無所事事的我,在無所事事的印度,只管練習倒立。等我活到一百零八歲的時候,看看只懂忙忙忙的你們那時在哪裏?

我倒臥在喀什米爾的船屋上,呆望著皚皚飛雪的喜馬拉雅山,就這樣日復一日等待輪迴,也真夠單調的。偶爾我也希望還有第三個選擇,選擇前往人的王國。

地球上最適合人居住的地方,我還有什麼選擇?自然是歐洲嘍。

歐洲有浪漫的法國,樂音飄揚的奧地利,陽光燦爛的希臘,無比多情的義大利,我不必選擇,直奔蘇格蘭。

蘇格蘭在英國,卻不是英國。它有點像台灣,希望獨立,卻始終不能獨立。它不是一個國家,卻擁有不輸給 任何國家的獨特文化。

國家是政治的畫分,我的選擇毋寧是文化的畫分。僻處在英國北方的蘇格蘭,是我理想的人間淨土。

在這塊人間淨土上,最妙的是居然沒有人。

大部分的文明國家、文明城市已經完全被人群攻占了。文明生活的代價,就是必須和擁擠的人群共處。

蘇格蘭卻奇蹟似地保持著文明生活的一切便利,以及稀稀落落的人口。

隨便你挑選任何一個大城市,數數都只有幾十萬人。遼闊的草場上,放牧的牛羊都遠遠多出幾倍。

我在愛丁堡,一個早晨要和幾百棵樹道早安。可是人呢?旅館街上零星數十人罷了。有時倚在窗前,大半天都不見一個人影呢。

若是出門,連開幾個小時遇不上一輛來車,也是常事。

沒有人,多麼好。沒有人情應酬,沒有人事是非,我安安靜靜獨坐,捧讀我最仰慕的作家波赫士所最仰慕的蘇格蘭作家史蒂文森的《金銀島》,讓船長、水手、海盜帶領我去冒險。

我也可以讀還是波赫士喜歡的吉卜林,讀我自己喜歡的克莉絲蒂推理小說,或者讀應該讀卻從來沒有時間讀的莎士比亞。蘇格蘭畢竟是英國,在這裡讀這一長串的英國作家,即使光念念他們的名字都覺得可親可愛。

不讀書,也是好。蘇格蘭有麥金塔,有好多他所設計的美麗房屋,教堂、學校、咖啡廳,僅僅只是在他的房子裏佇足片刻,被他流暢的線條和粉紅色的玫瑰花包圍,就足以讓人戀戀蘇格蘭,徘徊久久,不忍離去了。

每一個小城都開滿了花朵,每一座古堡都典雅精緻,最新的、最美的、最奇特的博物館,走不完也看不盡。呼吸的是清新空氣,觸目的是平疇綠野,卻又能飽飽地享受頂尖的精神食糧。蘇格蘭以半鄉半城,半文明半荒僻,半現代半傳統的不可思議組合,誘我泥足深陷,難以自拔。

世界很大,我可以選擇任意流浪,停泊於隨便哪一個港口,我也可以選擇單單一個理想的國家,長住忘歸。

流浪太輕浮,而安住又太固執。我是一個不大輕浮也不大固執的人,在這個遼闊的世界上,給我三個國家可以居、可以遊、可以消磨歲月,余願足矣。

而天堂、地獄與人間的穿梭來去,誰能說我這三個藏身之窟不正是世界的縮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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