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15, 2004

鐘聲又再響起 - 李家同

我和阿杰都是暨南大學的學生,我們來到了這個學校以後,發現附近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去遊山玩水,一到週末,我和阿杰就到埔里附近去玩,第一年,我們只有腳踏車,第二年,我們都有了機車,出遊的範圍就越來越廣了。

有一天,我們來到了一個叫做倒影村的地方,忽然看到一個殘破的路標,路標指的地方是天籟村,現在是民國一百五十年,天籟村已經是被政府宣佈永遠歸還給大自然了。我們都知道,過去天籟村是有人住的,可是一次大地震震鬆了那裡的土質,以後每逢颱風或豪雨,就會有大規模的山崩和土石流災害,居民也就陸陸續續地搬離這個地方,三年前,最後一批居民離開了這個村,政府就宣佈天籟村不能再有人住了。政府切斷了水電,也在道路上設置了路障,從此天籟村就沒有人住了。

就因為那裡沒有人住,我和阿杰卻更想進去看看,道路雖然已經不能讓車子走,但是縣一八九號公路仍然可以步行,我們決定將機車停在一個隱密的地方,沿著一八九號道路走進去。

這條道路兩旁大樹成蔭,一邊是山,一邊是一條小溪,偶爾可以看到一些被廢棄的房屋,這些房屋外面都長滿了綠色的爬藤,有些園子裡還可以看到當年人坐的椅子,有一次我們還看到了一輛生了鏽的機車。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不懂我們為什麼膽子這麼大,走了一個半小時,一個人也看不到,連一隻狗都沒有看到,倒是看到了各種的鳥,也看到了不少野兔,阿杰聲稱他驚鴻一瞥地看到一頭山豬。

走了二個小時,我們終於到了天籟村,顯然,這裡曾經熱鬧過,我們看到派出所、衛生所、一些小店、一所小學、一些住家和一座教堂,我和阿杰這時才感到一點不安。看到這些倒坍的房屋,又看不到一個人影,總使我們兩個人想到一些科幻電影裡的情節。當然我們兩個都不願意講,我們強顏歡笑地四處看看,也拿了照相機照了一些相片。

在我們要打道回府的時候,忽然看到一間屋子裡居然有一位老先生住在裡面,這位老伯伯衣服很整齊,頭髮梳得很好,鬍子也刮得很乾淨,他看到我們,極為高興,因為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人了。

老先生是電機工程師退休的,他說他小的時候生長在這裡,國中一年級隨著父母到了台北,從此揮別了這個鄉下,在台北落地生根,他的學業很順利,進入電機系,做了一輩子有關電機的工作,家庭也很美滿。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在美國,一個兒子在大陸,兩個人都全心全意地發展事業,無法常常和他見面,他的老伴在兩年前去世,大約一個月以前,他忽發奇想,找人將這裡的舊房子整修了一下,又回到這裡來住了。

老先生帶我們四處去張望,他顯然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嚮往不已,他告訴我,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所小學,這所小學雖然有些改變,但改變得不大,現在當然是雜草叢生,但是房舍仍在。大多數的小學校舍都很制式化,但這座校舍卻很雅,牆壁是磨石子的,每根柱子都嵌入紅色的石子,一望就想起原住民的藝術。老伯伯告訴我們這是大地震以後的建築,特別美。

我們走到了那座教堂,教堂是紅磚造的,教堂外面有一個很高的架子,架子上有一座鐘,我和阿杰大喜過望,搶著去搖動繩子來敲鐘,鐘聲清脆無比,而且好像可以傳得好遠,這種在山谷中打鐘的動作,僅僅在夢裡夢到過,我和阿杰都為了能夠敲鐘而興奮不已。

老伯伯告訴我們,這座鐘過去是不能亂打的,因為當年,這座鐘是用來傳遞信息的,有人生孩子,鐘敲十下,有人去世,鐘敲十二下,有人生重病,快去世了,鐘敲十七下,意思是大家應該為他的靈魂祈禱。鐘敲八下,大概是叫大家來開會,鐘敲十一下,是叫大家來望彌撒,至於每天黃昏的時候,鐘聲是要大家靜下心來晚禱。

老伯伯小時候對鐘聲沒有什麼感覺,只覺得好玩,他記得有一次晚上鐘聲響了,他的媽媽聽了鐘聲以後,就走到村子裡一戶人家去,因為她知道有一位老太太要去世了。她必須去安慰起老太太的家人。

可是他離開這個村子以後,卻又懷念這個鐘聲了,因為鐘聲代表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懷。在這個村子裡,誰都認識誰,所謂雞犬相聞也。村民們相互分享大家的喜樂,也分擔大家的憂傷。他在台北,住在一個公寓,隔壁住的是誰,他常常弄不清楚。鄰居搬走了,他也不知道。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懷念著這個鐘聲,因為鐘聲代表一個互相關懷的社會。他說他曾經感覺過互相關懷的滋味,老了以後,越發懷念這種感覺。

我和阿杰不約而同地告訴老伯伯,我們知道如何進來,我們以後有空,一定會再來看看他的,老伯伯卻說他可能在短期內要離開了。

太陽快下山,老伯伯催我們離開。他說我們必須在天黑之前走回倒影村,他說萬一迷路,就沿著河往低處走,一定會走回文明的。我們只好走了。

走了約十分鐘以後,忽然鐘聲又再響起,這次我們數了一下,鐘聲一共是十七下,我們都記得,這表示有人病重,已經快去世了。阿杰說,怪不得老伯伯說他快離開了。所謂落葉歸根也。

我們兩個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代表著互相關懷的鐘聲。前些日子,有一位同學出了車禍,我們一起去醫院看他,有好一陣子,他都在昏迷之中,我們平時嘻嘻哈哈的同學們,現在都很擔心地等著他醒過來。阿杰和我都在場,他悄悄地問我一句話:「老李,你有沒有聽到鐘聲又響起了。」我告訴他,我也聽到了。事實上,我們都發現,只要我們關懷別人,天籟村的鐘聲就會響起。

我們曾經又去倒影村一次,但我們找不到天籟村的入口了,雖然天籟村永遠消失了,但我和阿杰卻一直常常聽到那裡的鐘聲,因為我們知道天籟村鐘聲深刻而特殊的意義。

【2002-02-18/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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