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封信吧
你有多久沒寫信了?
文/張慶輝
現代人幾乎已經不寫信了。這實在是身為現代文明人的一大損失。試想在終日為生計奔波之際,突然接到遠方朋友、離家親人、兩地相思的愛侶,甚至陌生人的來信,那會給苦悶和寂寞的心靈帶來多大的滋潤與歡愉啊。
寫信是一種很奇特的人生經驗,你只要在一張紙上寫出你的心聲,然後裝入信封付郵,它就會輾轉到達你想傾訴的對象手中。當他拆開你的信,你就等於袒裼裸裎,但又能免去真實的面對。這種既坦誠又神祕的感應,絕對是人生至樂之一。
我們每個人離開了親友,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度過自己的歲月,正因為那杳若雲煙的神祕感應聯繫超越了一切,人間的感情圓環才不至於出現缺口。但看來我們似乎正逐漸失去防堵這道人間缺口的能力。人們過分熱中於商業主義的功利追求,渾然不覺心靈葉片已呈現冷漠與疏離的枯黃色調,人與人一旦離別,幾乎在不久之後便失去聯絡,繼之走出彼此的生活,最後走出彼此的記憶,人間的感情圓環缺口就這樣慢慢地擴大。
我寫的第一封信,被老師在課堂上評為「文情並茂」。那是我小學三年級時,用自己的心思寫家書給在軍中服役的大哥;而我第一次用顫抖的手拆開別人寫給我的信,則是一位素未謀面的女筆友從遙遠的嘉義寄給我的。我望著淡藍色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十七歲的浪漫情懷,充滿了無比的興奮與期待。從此我愛上了寫信。
法國文學評論家古斯塔夫‧朗森說,「信是人生珍貴的文件,也是心靈的歷史」。一九九二年四月,波士尼亞的薩拉耶佛受到戰爭蹂躪,全市遭到圍困,一切通訊完全中斷,男女老幼隨時都可能成為槍下亡魂。然而仍有少數信件,靠著同情者暗中攜出危城。這些密信,張張顯示出人類面對死亡的恐懼與堅毅,字字穿透人心,讀來無不令人熱淚盈眶。這些飛越烽火的生命絕唱,最後大都成為收信者一生最貴重的珍藏。「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在兵荒馬亂中,信,最是珍貴無價。
現代文明人拜高科技之賜,電話一打,手機一開,網路一聊,話匣子停也停不住,寫信對他們來說是多餘的。其實這些先進的通訊工具,還是無法完全取代寫信的功能。寫信是一種心靈的低語。當夜闌人靜的時候,你縱身那張潔白的信箋,斟酌、回想、沈思,一個觀念的轉折,一幅美景的描繪,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奇,都能入信。尤其是你親筆書寫的獨特字跡,能讓對方產生尊重與溫暖,這是任何科技文件無法匹敵的。
其實,疏於寫信,也不是現在才有的問題,早在兩千年前,古羅馬的小普林尼就對懶於寫信的友人抗議:「你說乏善可陳,那就寫乏善可陳好了。」不過現代文明人不寫信,可能有很多人是不會寫、不敢寫。電子科技其實只是扼殺魚雁往返的幫兇而已,我們的教育恐怕才是要負較大的責任。
君不見現在的高中畢業生連一篇簡短的應徵自傳,都臨紙涕泣,不知所云,大學畢業生也難竟其功,可我們的教改專家還在為每年的大考「取消作文」爭執不下。當然,寫信有時確需醞釀、構思,甚至下筆之後還要推敲、飾潤,儼然堆砌一篇擲地有聲的傑作,在講究時間就是金錢的商業社會,恐怕少有那種細斟慢酌、品味再三的情懷,也是造成不寫信的原因之一。說寫信,太沈重吧。
雖然不寫信,現代文明人的信箱天天都塞滿了別人寄來或丟來的信件,比起早年那種聽到郵差車鈴聲才讓人愉快期待的情況,真有天壤之別。但這些無聲無息塞進信箱的信件,幾乎都是叫你掏腰包的帳單和垃圾廣告,還有令人心驚膽顫的刮刮樂,沒有一封是你想要的,有時甚至一封真正從遠方寄來的信,卻夾在垃圾裡扔了。
當過美國麻州州長的佛斯特‧福爾寇洛有一天到異地旅遊,下了飛機後,他搭乘計程車前往旅館。上車之前,司機正在看信,上車後兩人聊了起來,司機告訴他,老朋友如不常寫信是一件很遺憾的事,在熱絡的氣氛下,他看了那張信,那是一篇令人感動的思念文字。司機又告訴福爾寇洛,他的朋友已在兩週前去世,州長在淡淡的感傷中瞥見信末的署名並非司機朋友的名字,而是司機自己的。原來司機寫了信卻未寄出去,現在它是一封空懷思念的追憶。州長一到旅館,第一件事不是打開行李,而是寫了一封信給他最想念的人,並且立刻付郵。
寫封信吧。寫給誰?寫給幾將從你記憶中消失的老友,細訴你們昔日的歡樂;寫給你久未請安的家鄉高堂,稟明你的怠忽和孺慕;寫給因吵架而分手的伴侶,坦承你的愧疚與思念;再不然,就寫給自己吧。當你出遠門或旅遊,不妨給未來的自己寫封信,或買張風景明信片,簡短勾勒當時的旅次感懷,等你返抵家門,這些過往的履痕能讓你重返時空,再尋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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