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13, 2006

父親的「還好」

父親的「還好」

父親的樂觀讓我即使得了腦瘤,仍快樂地過每一天。

文/鍾宛貞

傍晚時分,父親獨自騎著腳踏車外出蹓躂,可是,腳踏車無方向燈、喇叭等警示號誌,夜裏上路自然危險重重,尤其在下班交通巔峰時刻,車水馬龍的混亂,我們總替父親捏一把冷汗,我對父親說:「別出去了吧,要買什麼我們待會兒再幫你買吧。」可是,我仍舊拗不過執意出門晃晃的父親。望著父親左腳踩在踏板上,右腳一蹬一蹬地跨步騎上腳踏車,那漸漸遠去的背影霧化地印在我心頭,我倏地浮起一股煩躁不安的情緒,卻只能嘲笑自己的多心。

過了半晌,母親正擔憂父親怎未返家而至門外查看,卻一眼瞥見父親的身影伴隨著中古腳踏車的「嘎啦」聲及「嘰嘰」的煞車聲,由遠而近地搖晃著車身前行,待我們看清父親的輪廓時,母親幾乎失了方寸。

父親胸前上衣沾滿斑斑血跡,鮮紅的血滴點染在純白的襯衫上形成駭人的強烈對比,父親一手扶住腳踏車手把,一手則用舊報紙摀住鮮血直冒的額頭,他吃力地將腳踏車停在家門前,我和母親急忙上前攙扶舉步維艱的父親走進客廳,一向威嚴的父親不改豪氣本色,怒聲斥責以阻擋我們一一九的緊急救護撥號,他說:「不過就是被一個騎機車的年輕人小撞一下,一點皮肉傷而已,幹嘛大驚小怪呢?」

我努力從父親口中探問原委,那名肇事的年輕人已在車禍發生時逃逸,待父親勉強自崎嶇的路面爬起,黝暗且無路燈照映的視線下已不見任何蹤跡。當父親意識到額上滾熱的血,卻又無紗布可按壓止血時,他撿拾起路上飛揚的舊報紙,並在路邊的水溝裏略略清洗,於是,浸水的舊報便成了父親的「緊急醫療」。

我禁不住納悶地問:「沒有人叫救護車嗎?」父親竟自豪地答:「有啊,我趕快騎腳踏車走掉,又沒什麼大礙,沒事最好別上醫院。」我有種被他老人家打敗的無力感,「跑給救護車追」也算得上是一大創舉。

母親和我幾經勸說無效後,只好鼓起勇氣為父親清理額上傷口,那一道不平整的撕裂傷,在清理後更為慘不忍睹,我再度小心翼翼地問父親:「真的不用去醫院嗎?」結果依舊換得父親一連串的咒罵,我們拿頑固的父親沒輒,只好另尋他法,我甚至企圖將安眠藥摻至白開水內,待父親服用後昏睡,大夥兒再合力將父親扛至醫院,可惜無法奏效,莫非父親的傷勢已痛到安眠藥也失效嗎?

翌日清晨,一夜難眠的父親在頭痛及劇烈不適的催化下,不得不接受我們的慫恿,前往醫院門診,由於傷勢超乎預期,父親在院方安排下立即轉入急診,嚴肅慣了的父親,此時竟像孩子般地直嚷著:「有那麼嚴重嗎?」父親額頭靠近眉上的那道不規則傷痕,經過紗布一夜的緊密粘貼,已有些浮腫潰爛,倔強的父親仍面不改色地接受縫針,我和母親無奈的表情,隨父親額上針針的刺入而扭曲著,彷若感同身受。

接踵而來的便是腦震盪、斷層掃描..等例行檢查,向來嫌麻煩的父親,似乎明白傷勢的嚴重性,此刻只好任醫院擺佈,他臉上剛毅的線條不曾因疼痛而有所改變,直到一切檢測結束後,他才略微放鬆地躺在病床上休息。

我靜靜地留在病房內,望向父親扎滿針孔的手臂及孱弱地垂下注射點滴的手腕,我無法意識現在倒下的怎是平日像山一樣雄偉的父親?

我耳際依舊迴盪著醫生的話語:「你爸爸有腦震盪哦,再加上額頭有那麼大的傷口,昨天撞到就該送來了,怎麼還有辦法忍到現在呢?」為人子女的我,從不曾聽父親抱怨生活壓力、經濟困頓,這一路上,他究竟忍下多少我們一無所知的苦呢?

我凝神呆望著父親,聽見父親正囁嚅著:「不是說點滴有止痛效果嗎? 怎麼我還是很不舒服。」我喚來護士,院方依父親身體狀況再補一劑止痛劑,半小時後,我問父親是否好轉,他已失去往常強而有力的「阿沙力」氣魄,反而氣若游絲地答:「還是痛,為什麼呢?

昨天根本不會這樣痛啊。」我逮著機會,趕緊說:「你昨天要是來醫院,現在絕對不會那麼痛。」虛弱的父親自知理虧,只好由我嘮叨。我再度按鈴喚來醫護人員,這次「討」到了口服止痛藥,我笑說:「爸,這女兒不賴吧,還會幫你討救兵哩。」可惜救援無功,父親的疼痛似乎不曾減緩。最後,醫生祭出狠招「降腦壓」,終於鎮住父親即將麻痺的上肢,稍稍好轉的父親不解地問著:「怎麼那麼有效,一降腦壓就不疼了。」

我嘆口氣直搖頭說:「你現在才知道腦震盪的嚴重啊。」每日,母親載我至醫院與父親作伴,父親見著我,總一再聲稱:「你自己眼睛不好,來這兒不是很無聊嗎?乾脆就待在家裏好了,我不用人陪啦。」

他嘴裏雖如此叨念著,可是,當我以僅存零點零一的視力為他倒上一杯溫水時,我感受到父親既感動又欣慰的眼神,我開始覺得我有點了解父親了,原來他也是「刀子口豆腐心」的人啊。歷經一個多禮拜的「看護」,臨出院之際,母親和我仍擔憂父親的身體狀況,於是,我對父親說:「爸,媽如果帶我去台北領獎,那你怎麼辦?

我看我還是別去了。」沒想到父親竟說:「這是你生命的榮耀,也是我的光榮,怎麼可以不去呢?別擔心我,我還好只有腦震盪、還好只是縫了幾針、還好只是點皮肉傷,更重要的是,還好我還活著啊。」

父親出院後三日,我和母親如期北上參與「熱愛生命」頒獎典禮,當我站在台前接受鎂光燈的聚集投射時,父親的一席話冉冉自我腦海浮升,我噙著淚水,致詞說出父親的話:「還好我還活著」,陪在我身旁的母親已流下潰堤的淚水,而我在一瞬間感受一股熱浪襲捲全身,那並非燈光的熱力,而是來自父親生命光芒的照耀。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你得了腦瘤、失去視覺和嗅覺,還能開心快樂地生活呢?」因為我擁有緣自於父親的樂觀且如此珍惜活著的每一刻啊。當我和母親自北返家後,父親酷酷地說:「幹嘛在致詞時提我呢?」我但笑不語,誰知父親觀看頒獎實況時,不曾偷偷地擦拭他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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