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November 12, 2005

看,圓月彎刀!

看,圓月彎刀!

文/吳淡如

在再落後的國度,都可以如魚得水體會冒險之旅的我,這回心中五味雜陳。該怎麼說葉門?如果有人問我,它值得拜訪嗎?除非我恨那個人,否則我絕對不會點頭稱是,但旅行就是這個樣子:最教你詛咒的窮山惡水潑婦刁民,偏偏留下最深刻的記憶;最駭人的驚嚇之後,總若有所悟,換一時的心靈澄淨。被糞土澆淋的植株可以開出最肥美的薔薇來,葉門,到底送給我什麼記憶?我靜靜等待時間以它的纖手把謎樣的面紗揭開。

對於旅行,我有點迷信: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推我到那兒,絕非偶然,必有某些理由,只是我現在還混混沌沌而已。

在到葉門之前,我根本還來不及知道,葉門到底是什麼樣的國家。匆匆在農曆年前把一切工作債還完,搭上飛往阿拉伯半島的飛機,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心想,當地既有導遊接待,我就偷個懶不須詳查旅遊地資料,到了就知道了嘛!

我只知道,篤信回教、同文同種的南北葉門在一九九○年統一之後,還打過零零星星的內戰,只知道男人還穿著像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時代的阿拉伯傳統衣服,腰際佩帶著銀光閃閃的圓月彎刀。

飛行了二十個小時之後,飛機降落在葉門首都沙那的機場。還活在天方夜譚綺夢中的我,對於眼前景象實在訝異--我看到的是一個不會比台北松山機場大的軍用機場,無數穿著迷彩裝的軍用直升機、以及各式戰鬥機默默列隊歡迎。

「哇,酷,這些都是台灣買不到的超級戰鬥機!」幾個男性朋友此起彼落驚呼。

不時有戰鬥機起降,在帶點霧色的藍天中劃出許多道白色粉筆線。「要這麼多飛機幹嘛?戰爭不是結束了嗎?」我問,沒有人回答。空氣乾燥得像從乾衣機裡倒出來的衣服,陽光耀眼,而冬日的風仍然銳利的襲人肌膚。

在機場等候的迎賓車比拋錨後被棄置在山路旁的報廢車看來還衣衫襤褸,竟也還能飛快的在車陣中穿梭,經過一堆看來像廢墟的山丘,卻有人告訴我這就是首都最具特色的代表建築。由於預先繳了昂貴的旅費,我誤以為自己可以進駐五星級飯店,像馬路蟑螂的車子終於在一排簡陋的二樓平房前停下來,我一千零一夜的美夢因為滿是綠藻的游泳池而宣告破滅。

我有點沮喪。我是來慰勞自己工作辛勞的啊。但EQ平衡機制開始發揮作用,我對自己說:不要急著難過,這又不是妳住過最爛的旅館(雖然也差不多),但是妳並沒有那麼嬌生慣養呀!忍耐一下,說不定明天妳可以看到壯麗的古文明!

我不是來享福的,但也不想來吃苦,這一夜我在彈簧壞了一半的彈簧床上睡著了,等待著我最荒謬的度假之旅隨曙光揭幕……

回教徒可以娶四個老婆。我問他,你有幾個老婆。他笑笑,一個啦,只有一個,反正都叫做老婆,一個和四個不是一樣嗎?而且我們伊斯蘭教規定,要對每個老婆一樣好,如果我想送其中一個老婆一隻羊,就表示我要送出四隻羊。四個老婆?OH,不!

幾個孩子?他說,五個,大的十九歲,是先「有」後婚,唉呀,她住我家附近,當時我哪知道那樣就會生孩子,最小的一歲,剛出生,我還有好多日子要熬呢。不過我不打算再生了,妳知道,葉門人生八個、十個是很常見的,我還低於平均值。

怎麼很少看到女人?我忽然問。

女人,她們在家裡做家事,放羊。她們很辛苦哦,葉門女人,平均壽命只有五十歲,男人有七十歲。

什麼?在這個動不動就內戰的國家,男人還可以比女人多活二十年?莫非女人被當成畜生用?

後來在首都最繁華的市集裡,我才看到一群「沒有臉」的葉門女人,葉門多半信奉伊斯蘭教中最保守的教派,女人們一出門,不只得戴上頭巾,還要穿上黑色罩袍,有的甚至連一雙明媚眼睛都讓黑紗罩住,每個人都像黑色的幽靈,彷彿沒有重量的飄在這個乾燥的國度裡。我敢打賭,如果丈夫帶妻子上市集,只消一閃神,他必然找不到自己的妻子,每個女人看來都一模一樣。

為什麼短命?可能不只是太辛苦的緣故吧,女人的韌性那麼足。第一個原因,應該是像三毛在撒哈拉沙漠中的遊記所記載的:因為醫生是男的,所以這些終日藏在面紗下的婦女寧願病死,也不能給男醫生看;另一個原因,我猜,可能也與盛行在沙漠地區遊牧民族的陋俗--割禮有關。如果不是來自索馬利亞的模特兒 WALIS DIRIE 著書現身說法,西方世界恐怕不知道世上可能還有有一億婦女遭此厄運:在小女孩還不懂事時,以原始工具割除陰蒂,甚至封鎖陰部,有許多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認為這是神聖風俗,剝奪女性的性愉悅權,可使她們「從一而終」,儘管,可蘭經裡從頭到尾沒有如此要求。

每年有兩百萬女孩成為割禮犧牲者,甚至因而致死。

我不確定葉門有沒有這種習俗。想到割禮,我只覺一陣噁心。

大概只有在這個國家,女人平均壽命比男人短那麼多吧?

司機很高興的說著:看,我們後面那部車,是由穆罕默德阿里開的,他四十八歲,他的妻子剛死了,現在剛換了一個妻子……

他的口氣很輕鬆,彷彿他的朋友剛換了一部新車……

我在黃沙大漠中奔馳了五天,忍受著不能上廁所的痛苦。男人們比較方便,面對大山大水,反而暢快奔放的發洩感。我不但找不到公廁,也不可能找到隱蔽處解放一番,因為到處有孩子們睜著大眼睛打量你,我敢確定,我一蹲下來,他們也一定跟著我蹲下來看風景。

於是我想到一個很慘的方法,就是盡量不喝水,無奈的感覺自己像個逐漸脫水的蘋果。

沙漠裡仍有一些美麗的古蹟,像鄂圖曼土耳其君王所建立的岩石皇宮,有葉門獨特的石上建築及交織著各種幾何圖形的彩色玻璃窗。沒有安全感的暴君把城堡建在高不可攀的堅硬石山上,設計了各種抵禦侵略的窗戶以及遁逃的密道,還是難逃於敵人的兵刃。

不能免「俗」的,它也用孤傲的姿態不協調的矗立在大垃圾堆裡。

也有彷若耶路撒冷般的古老猶太城廓。一樣沒有安全感的猶太人建築了自給自足的堡壘,卻也被驅離了這個國度。他們的心血結晶還是給強悍的阿拉伯人佔領了,古城繼續傾圮,數百年前的蓄水池長滿了青苔,堆滿了垃圾與穢物,小女孩仍辛苦的來此打水回家,做為每日朝拜前用來洗手洗腳的聖水。

我想,如果要我在此活上一個月,必然要先有比蟑螂更強的生命力。

離開葉門時,更是驚險刺激。航空站的軍人花了一個小時確定我們離去的文件,原因在於:「我在地圖上找來找去找不到台灣,所以不能讓你們走。」這是哪門子邏輯?我想不過是要錢罷了。

不肯行賄的我們,過五關斬六將,在最後登機時間才趕到登機門,卻又面對一群軍人的刁難,他們沒收了一位美國商人的指甲刀,我朋友的瑞士刀,理由是「這些凶器可能劫機!」又有一位從X光機中發現同行旅伴的隨身包裡有一疊鈔票,竟公然行搶!大家都是識途老馬,說什麼也不肯讓他們佔到便宜,被搶了錢的,馬上把錢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搶了回來!弄得這些土匪氣得半死,差點在登機室裡掏槍。

所幸有一位懂阿拉伯語的美國女子幫忙翻譯,才請到軍階較高的來幫忙,讓大家拿回失物。美國商人把玩著他的指甲刀,無奈的笑:「我出入阿拉伯國家十二年了,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我這輩子也是第一次聽說,指甲刀會劫機!」

然而,這麼唯利是圖的嚴密檢查,還是擋不了劫機犯。待我到達阿布達比之後,竟然在國際新聞中看到葉門的劫機事件 --- 就是我們的下一班飛機!被制服的歹徒顯然過度天真,他竟然想把七三七劫到美國去!真是一點常識也沒有,七三七要從葉門飛美國,只怕至少要停下來加滿兩次油吧。

我想我大概不會再到葉門,雖然回來看看我的幻燈片,刻意避開垃圾堆的古蹟顯得令人驚豔;我向來偏愛所謂的「落後國家」,是個很難覺得哪個地方難玩的好胃口旅行者,但這一次……葉門,無疑讓我大開眼界,我告訴自己:在書店還找不到英文版旅行指南的國家,妳可不可以暫時不要去?寧願花錢買軍火,卻無心修整古蹟的國家,實在讓人傷心。

然而我必然也得到一些東西。雖然風馬牛不相及,我卻恍惚覺得,能夠幸福安穩的坐在書桌前寫著我的稿子,真是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事情。因著我老早已經獲得的美麗自由,我必得健康、樂觀、寬容、愉快且充滿感恩的活下去。

謝謝阿拉讓我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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