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在的況味
父母的開明與豁達,造就了我歡喜感恩的人生態度
文/粟耘
在半個世紀前,像我父母這樣的知識背景,像我家這樣的經濟條件,按一般的情形來說,是不會允許一個小孩子成天愛畫圖的,至少,也會有或多或少的阻力。可是,我一點都沒有,我曾經想過,是不是因為我是眾多子女中的么兒子,特別受寵的原故?
也許是,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由於雙親的質性──父親的開宏豁達,與母親的溫潤慈藹。
開宏豁達與溫潤慈藹,對於子女教育的影響力,可以勝過讀萬卷書的大教育家。舉世知名的《愛彌兒》作者盧梭,一次和友人散步,半路上,遇到小朋友打球撞到他的腳,竟然勃然大怒,立即丟下朋友,拿著柺杖追趕那個孩子。
我識字不多的父親可能一輩子都不曾想到會挨近教育的邊,可是,他一定會撿起球來,笑嘻嘻地丟回給小朋友,絕不會有半點為難。因為,他每次下班回來,總是敞開襯衫胸前的鈕釦,一面大開步伐,一面脖子像裝了彈簧,沿路對著無不歡喜以對的鄰居們,笑容滿面地點頭,有如春風與煦陽地穿過屋前的子,返抵家門。這樣的心境胸懷,怎麼可能像盧梭般的狹隘?
父親的個性是這麼的痛快爽朗,疼愛家人的心又極為徹底細膩,除掏心掏肺無以形容。大嫂一門,便成為與我尚未出嫁的兩個姊姊毫無二致的「上明珠」,甚至猶有過之,呵護得無微不至,連母都不能說一句稍重的話,使得大嫂每一提起去世快十年的父親,如今仍然會淚眼漣漣。
大姪女一出現,更成為一顆精鑽,只要他有空,無論晴雨,都會抱她四處散步,寶貝得不得了,有一次,回到家門,親想接手,竟然問她:「手消毒了沒?」不要說五多年前,就是現在,這般的注意兒童衛生,亦可謂破天驚。
母親的表現方式雖然不一樣,卻更為廣被,我時候搬過家,不論在何處,母親都會成為鄰居的點,凡是年節禮俗、生活應對,或婦女生產、小孩生病等林林總總的問題,鄰居們只要有不明白的,都會來找母親商量。
行將過年的時候,我家後門到屋後的走道,必定會成為一條「濕路」,因為鄰居們都會借用放在我家後院的石磨輾米好做年糕,一個個提著裝滿泡著水的白米鐵桶,沿途溢出水來,潑灑地面,成為一種習以為常的特殊景觀,母親可從無怨言。
平時的育樂,亦屢以母親馬首是瞻,隔壁的一位湖南太太,有一段時間,每天瘋著和母親去看歌仔戲,有一天遇到空襲警報,當夜嚇得臥病在床,第二天,還緊緊的要求母親非得帶她去看不可。
由於母親待人親和,因此,她的義子女一大堆,我都弄不清有多少個。有一對義兄嫂,對母親敬畏有加,他們夫妻雖然極為恩愛,卻又不時喜歡打架,別人怎麼勸都沒用,但只要有人風聞來報,一旦母親趕到他們家,不需發一語,立刻風平浪靜,好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一般。
我的父母親是這般地為人處事,看在我的眼裏,便是最好的身教。他們生我時,都已經四十開外了,年齡差距大,由於寬容慈愛,卻沒有什麼代溝。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搬了家,但捨不得轉學,上學時,約有半小時的行程和父親上班的路線重疊,因此,那一段同行近兩年的時間,真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一路上,我們幾乎無所不談,當時父親辦公室前的牆角,種了一排日日春,是父親教我認識的第一種花名,日日春那種謙卑自得、少土少水,只要有陽光生氣盎然的花種,我便認定是父親的標幟。
父親正這樣,生活簡樸,無什雜念,卻風來鳥來,都熱切接。過了一、兩年,我長大些,母親每逢假日,便邀我陪她去市場買菜,母親捨不得坐三輪車,也會騎腳踏車,因此,一個小時的路途,都是閒走的,去的時候空著籃子還好,回來可是裝得滿滿的,極沈重,母子倆,一個是纏了半足的婦人,一個是半不小的孩子,一人提著一邊籃子的耳,一步一步地著,真是體力的莫大磨練。只是途中經過一處愛玉冰攤時,母親一定不忘讓我痛痛快快地吃一大碗,至今回想起來,仍是此生甘美無比的瓊漿玉液。
我從小愛畫圖,隔壁的郭叔叔就曾經當我模特兒,讓可能還沒上小學的我,爬上桌子,再爬上疊在桌子上的小凳子,用粉筆在大門側的水泥牆上畫他整牆大的全身像,在別人的眼中,那歪扭扭的線條可能會以為污損了牆面而招來一聲斥,我父母親可是樂呵呵地看著,還帶著些得意。想買任何當時的人可能以為是多餘無用的畫具,亦不曾打過回票。我愛看課外書,每次將有限的零用積存到一個數目,便全部拿去買書來看,一字不識母親也從來沒有半點難色。
我從小在這樣自由自在的環境中長大,也幸而以穿過自由自在的長年歲月行走至今,不覺已是甲子了。前些時,曾經歷一場人人聞之色變的疾病,除了妻子細心照料外,我自始至終都坦然以對,既驚恐,也不煩憂,如常走過。
友人知道後,關心地我延年益壽,長命百歲,我則回答他們:「適壽比壽好。」事實上,我這一輩子雖然也有些起伏,但之八九,都是源於自己的心志所致,能這樣自由自地過了幾十年,感恩滿腹,任何時候來去都可以說「適壽」。能有這般的想法,歸根究柢,首要感謝那簡樸自持,在我小時候不曾縱容物欲,萌植貪念,又使我在精神上富饒歡喜,體識到自由自在的生活味的雙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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