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5, 2009

不再錯過

【撰文/游乾桂】

音樂家約夏貝爾帶着一把價值不菲、約莫三百五十萬美元、一七一三年製造的古董名琴,悄悄來到人潮不斷的地鐵站演奏,弦音曼妙,在空曠處流淌,將近一小時的演奏中,真正佇足聆聽者只有七人,最捧場的是一位三歲小童,聽得入神。當天約夏貝爾得到三十二美元賞金。

平日,約夏貝爾令人如痴如醉的演奏會舉行時,一張票上看一百美元,館廳裏座無虛席,館外一票難求。

後來,不少當時就在地鐵站的觀眾扼腕自己眼拙,錯過了一場免費或者廉價的音樂饗宴。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很多美好的事,往往簡簡單單就被輕易錯過了。

有位忙碌的朋友得知老婆罹患重症,徹頭徹尾變了一個人:親自下廚,洗手做羹湯,陪太太散步,與她一起上醫院做化療。可是妻子敵不過病魔摧殘,三個月後就撒手人寰。他很感傷地說,太忙了,錯過與妻子營造最美好的人生時光,想彌補卻彌補不回來。

醫生的兒子從十九樓一躍而下,留下一封遺書,信中留言:他最討厭念書;最不喜歡考試;最不想念醫科;最想爸爸陪他;最想看電影;最希望快快樂樂。

兒子的最想,爸爸沒有一件特別為他做過,他只想孩子繼承衣缽。當兒子往生之後,他才明白,人生中最珍貴的不是成就,而是親情。他怨嘆,知道卻已太遲,失去的孩子不會回來。

事實上,我也錯過一些事。失智症尚未發作的媽媽,是個嘮叨、煩躁、情緒反覆、憂愁,甚至有妄想的人,我一時失察,沒能及時明白她的老人症狀,以為只是單純的搗亂;幾年來,病情急轉直下,速度快到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她已識人不明,時而我是弟弟、是兒子,或者鄰居。

歲月推移,我終究明白那是失智症的前兆,可是媽媽卻在我的錯過中早就忘了一切,我只能學老萊子,彩衣娛親,裝瘋賣傻,讓她手舞足蹈痴笑了。如果不錯過,我們會有更多值得回憶的母子時光。

錯過的理由很簡單:以為還有明天。事實上,明天是不可靠的;要不,日休禪師怎麼會說,很多人的一生中,只做了等待與後悔兩件事,合起來就叫來不及。

我們常放棄眼前的當下,而去尋找不可靠的明天與未知的未來。

或者不急。我們老愛說,長大再說,有錢再說,老了再說……可是到了那時候,卻什麼都不必說了。

孩子大了,我們也老了;他們飛走了,我們巴望着;想說,卻無人可說,無處可說。

甚至像祕密一樣藏着。這種感觸在颱風天,狂風暴雨毫無預警落了下來,發出沉悶的怒吼聲,音調有些嚇人,靜心觀賞剛租回來的《橫山家之味》,某些情緒竟被撩撥開來。

電影中,橫山家院裏的紫薇花開得璀璨,黃斑蝶在山坡上翩翩飛舞,導演透過靜謐的綠蔭、迴盪的鄉愁,藉由已經離家的成年孩子們返家與年邁父母共度片刻的夏日時光,隱隱約約扣住錯過;一個看似簡單平凡的故事,在幽默溫暖中,卻又帶點任性地,如同翻閱家族的老相簿,捕捉生命中點滴幽微卻又細膩的悸動。

橫山是名老醫生,在小鎮開了一間橫山醫院,老人家一直希望孩子之中至少有一位繼承衣缽,延續優良的醫生傳統。大哥原本承擔重任,卻因救人不慎溺水,老醫生把希望寄託在次子身上,可是他並不喜歡醫學,獨愛美術,是個藝術家。

父親未有過任何表白,兒子也未當面拒絕,形同祕密一般,各自藏在心靈深處。他們透過一次次爭執,一次次淘洗,誤會慢慢冰釋,露出隱晦初現的光華。然而看似長夜將盡,晨光亮起時,電影交代老醫生去世了。

導演處理最後的一場景,彷彿余光中的詩:墓內是父親,思念在墓外。畫面是靜寂的,人聲停了,音樂停了,只有淚。

錯過的事,真的彌補不回來,最好是不要錯過,不再錯過,讓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精彩。

嗯,我決定了,以後每一場頂級展覽都不錯過。莫內的畫看過了;達文西展也欣賞過了;漢景帝陽陵展趕在最後一天細覽。兒子命我當他的球僮,女兒要求我陪伴逛書店……我全都答應了,只因為不想錯過。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