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04, 2006

漂流宛如水面落葉

漂流 宛如水面落葉─我在垂死者之家的日子

2005.01.20  中國時報

漂流 宛如水面落葉──我在垂死者之家的日子

文/葉心慧

「……自己如水面的一片落葉,向前流去、流去,忽而停滯,又忽而團轉。有時激起了浪花,為浪花所掩蓋,而又平靜了,還是那樣地流去……,自己的一切,都在無限複雜的因緣中推移。因緣,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不可思議!有些特殊的因緣,一直到現在,還只能說是因緣不可思議。」

──印順導師《華雨香雲》

十五歲那年,在人生伊始的青澀歲月裡,第一次讀到印順導師自述「平凡的一生」,我彷彿看見了過去與未來生生世世無數、無奈的漂流。覺得自己就像落葉。

心,隨著宛如水中之波的因緣,不住地漂流。後來一個人在海角天涯,覺得自己更像落葉。身,隨著不可思議的因緣,不由自主地漂流……。

●如果我們今天不做,明日他們可能已經不在了。

2002.05.11

這次來加爾各答,只有一個目的、一個目的地,就是到垂死者之家(Home for the Dying Destitute)當志工。似乎應該先去仁愛傳教會總部(Mother House)登記的,我卻迫不及待想馬上開始工作。

踏進久違的垂死者之家,多麼熟悉的氣味啊;修女、志工、病人,都是陌生的,垂死者之家瀰漫的氤氳卻是熟悉的。

我以為有兩年前兩個月的經驗,這次再來一切應能駕輕就熟;觸摸第一個瘦骨嶙峋的身軀,還是泫然欲淚,她卻回眸,給我一個微笑……。

整個下午在忙碌中度過。傍晚,獨自坐在垂死者之家的屋頂。天空是一片淡淡的灰紫色,曖昧不明的色調裡有一種莫名的堅定,彷彿是經過眾神群議後才決定這是此時此刻最恰當的色調。

迦梨神廟(Kali Mandi)的存在,讓這個區域的人潮絡繹不絕,永遠熱鬧活躍;但坐在最靠近天空的地方,大地沸騰的喧囂彷彿變得非常遙遠。

我突然強烈地想要更長久地待在這裡。

想起德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說的:「行善從今日開始。今日有人在受苦,有人露宿街頭,有人在挨餓。我們的工作是今日的,昨日已逝,明日未臨。不要等到明日,如果我們今天不做,明日他們可能已經不在了。」

想起證嚴上人說的:「行善不能等!」我突然,不想再等了。

●當人生到無路可走的宇宙盡頭時

2002.08.22

垂死者之家五十歲了。雖然是星期四,志工也被邀請去參加彌撒及工作,共襄盛舉。

一九五二年八月二十二日,這個仁愛傳教會的第一個「家」誕生了,或許應該說是「重生」吧。這建築物是早已存在的──本來是迦梨神廟一處荒置的信徒住宿處,在德蕾莎修女的請求下,由政府轉捐仁愛傳教會。

半個世紀前的這一天,像是一個茫然無緒的冥想者頓然開悟了,找到了存在的意義;垂死者之家也以她嶄新的生命,發熱發光。

讓垂死者之家閃閃發光的,是一顆顆鑲嵌了藍寶石的白珍珠。這一位位身穿藍邊白紗麗的修女,之前每日遊走在貧民窟與街道為「最窮的窮人」服務,終於,她們為垂死者覓到了這個像寶盒般小巧但實用的家。德蕾莎修女為這個寶盒命名「Nirmal Hriday」,意即「純淨的心」。

與這些奇珍異寶互映光輝的,是一塊塊被玷汙糟蹋的原石純玉。每一位奄奄垂死的人對德蕾莎修女和她的修女們來說,都像那第一位半張臉被老鼠和螞蟻吃掉的人那樣,非常純淨,非常珍貴。

不管曾經金碧玓瓅或黯淡汙濁,這些珍寶玉石都在寶盒裡洗盡鉛華與塵埃,發出最原始最動人的光澤。

五十年過去了,今天,垂死者之家的男士們女士們穿著光鮮亮麗的新衣,吃著特別加菜的美食和蛋糕,笑著慶祝垂死者之家五十周年。

這一百多位男士女士幾乎都是身無分文,不諳英文,也幾乎無一是天主教徒,他們大概不知道今日為何慶祝?不知道五十年來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切。

他們只知道,當人生彷彿走到無路可走的宇宙盡頭時,遇到了這個「家」。

在這茫茫宇宙間,一滴水的珍貴,只有沙漠的旅人能體會;一根火柴的溫暖,只有冬夜的雙手能感受;一片枯葉的美好,也只有落水的螞蟻能了解。

垂死者之家存在的意義,就像一滴水、一根火柴、一片枯葉,那麼小又那麼大。

●生命中並沒有所謂大事,只有以大愛做的小事。

2004.01.06

飛機飄進雲與霧中,窗外的加爾各答越來越小。

這麼多年,一直深信「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是生命中的大事,為了這些大事,在大海與天空中飛翔過、輕舞過、也旋轉過;迷失過、沮喪過、也沉淪過。

過去這一年多,生活在住家與垂死者之家間,只在加爾各答這個點中深入。和過去的海闊天空相比,像是身陷囹圄;圍困時不覺不自由,才發現這原是一種自由。

生命中六百多個日子,在垂死者之家簡單瑣碎的日常小事間溜走了,平淡中有掙扎、有難過也有疑惑;可是更多的是滿足感、舒服感和幸福感。

一陣風輕輕掠過,又要繼續漂流了。我不知道,風會把我吹往何處?吹回故鄉還是垂死者之家?或是另一個更遠的地方?

但我知道被豐潤過的落葉,漂流有了另一番況味。

玻璃窗外,雲很厚,霧很濃,我現在距離垂死者之家多遠了呢?為什麼我好像還聞到那裡淡淡消毒藥水的味道?德蕾莎修女常說的那句:「We can do no great things,only small things with great love.」也穿過雲霧,飄然而至。

我早該知道,生命中並沒有所謂的大事,只有以大愛做的小事。

(選摘自經典雜誌出版、葉心慧著《戀戀漂流》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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