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德里亞．喬伊．科恩)
老子在《道德經》中寫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我在哈佛大學研究亞洲哲學時，讀到這段有悖常識的話。數年後，我才領悟到其中的深意。
我的博士學業尚未完成時，已經懷孕六個月了，那是我的第二胎。做產檢時，醫生發現胎兒的染色體比常人多了一條，也就是「唐氏綜台症」。有人建議我進行晚期引產手術，我不想放棄尚未出生的兒于，一口拒絕了。醫生、老師和同事都以各種理由勸我放棄孩子。現在，孩子已經十多歲了，我領悟到：在面臨抉擇時，應遵從自己的真正意願。
我為兒子取名亞當，是為了提醒自己，他只是個普通人，並不是完全符合社會期望的完美典範，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同樣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人可能生來就完美無缺，美麗、聰慧、健康、強壯，也可能像亞當那樣遭逢不幸，被疾病或災雞奪走完美的一切。但即便幸運地躲過這些劫難，也絕對逃不過衰老和死亡。
這樣一個「不完美」的兒子讓我不得不去考慮這些事，本來很令人難過，但在我想通以後，反而覺得欣慰。一位高僧說過：「所謂開悟，就是不執著於盡善盡美。」亞當就是這一教諭的完美體現，他接受了自己的缺陷，既不抱怨，也不自疑。而我也驚訝地發現，在接受了亞當之後，我開始學會了接納自己的不完美。
以前，我一心追求完美，拼命學習，力圖在學術上有所成就。但是在決定生下亞當的那一刻，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完全拋棄這種對完美的執著與苛求。我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與幸福。我要放棄的另一種觀念是現代奧林匹克的座右銘：「更高，更快，更強。」我不知道亞當還有沒有可能參加奧運會，但他非常喜歡奧運。作為殘疾人奧運會的參與者，他十分欣賞奧運會創辦之初，一位古希臘運動員的名言：「讓我獲勝吧，如果不能能獲勝，就讓我勇敢地去嘗試。」
當我不再執著於更高、更快、更強，試著偶爾變得更低、更慢、更弱時，我覺得如釋重負，並且學會了享受生活。「享受」很重要，只有懂得享受，美好的事物才有存在的意義。亞當的出生讓我明白，與其在虛幻的王國裡尋找完美，不如在現實中發現樂趣。
亞當懂得在生活中尋找樂趣。在他七歲時，牙醫告訴我，他沒法把牙齒刷乾淨。因為他的肌肉張力與協調能力比常人差，刷起牙來很困難。這位牙醫正好在出售價格不菲的電動牙刷。於是，我花一百元買下。回家後，我先教亞當使用，然後讓他和姐姐去盥洗室洗漱。幾秒鐘以後，盥洗室裡傳出一陣驚呼，好像有人強行把一隻不愛洗澡的黑猩猩推去淋浴似的。我嚇得趕緊跑上樓，擔心是不是因為亞當還不懂使用，以致牙刷滑進了喉嚨，或是刷柄上的電動按鈕出問題電著了亞當。
比亞當大五歲的姐姐伊利莎白剛好從盥洗室出來。「麗茲!」我焦急地問，「亞當怎麼了?」她挑了挑眉毛，語氣平靜地說：「他沒事，就是有點高興唄。」
亞當真的很高興。電動刷頭掃過牙齦時癢癢的感覺，還有刷柄在手裡震動時發出的嗡嗡聲，都令他開心不已。原來令我擔心的是亞當刷牙時發出異常熱情的歡呼聲。後來，我們家每人都買了這種牙刷。
作為一個比普通孩子「更低、更慢、更弱」的兒童，亞當贈予我無數禮物。是他告訴我，要腳踏實地，透過本質看事情，要理解智慧與堅強的真正含義。是他讓我放慢了生活的腳步，領悟到人唯一擁有的是當下，而非記憶中的過去，或想像中的未來。是他教給我獨立堅強的同時，也要學會讓步，學會接受幫助；是他使我意識到，做力所能及之事，而不是事事假裝堅強。
老子說過，「百川歸海，江海之所以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是亞當讓我赫然明日這句話的真意。我因此拋棄了一直以來假裝聰慧博學的幌子。我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耳濡目染之下，我說話總是文縐縐，滿口深奧辭彙。養育亞當的過程使我意識到，滿口術語，假裝博學是十分愚蠢的。無法用簡潔明瞭的語言來表達，就沒有價值可言。
到了上學年齡，沒有學校願意接收他。亞當接受了一次次的智力測試，每次情形都一樣：先做簡單的認知題，然後難度逐漸增加，直到亞當回答不出問題了，就統計出評估分數。亞當一遍又一遍地完成無聊的測試，回答同樣的問題。完畢後，測試者會給他一瓶雪碧，讓他到操場上玩。奇怪的是，幾星期後，亞當的智力測試成績大幅下滑。他好像連最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了，語言表達能力幾乎下降為零，連最基本的圖形他都不認識了。我嚇了一跳，後來發現原來亞當已經學會了利用這種測驗機制。他會在回答第一個問題時就裝聾作啞，這樣很快就可以去操場上盪鞦韆、喝雪碧了。
這件事讓我如夢方醒。我已經三十歲了，依然在不停地參加各種測試，現在還在為第三個哈佛學位苦讀。從五歲起，我就一直努力通過一個又一個考試，永無止盡。那麼，我的鞦韆在哪裡呢？我的雪碧在哪裡呢？我如此執迷於種種狹隘的智力測試而放棄了真正的生活，究竟要做什麼呢？我有學到真正的學問了麼?
後來，我向當地的學校董事會發出籲請，有家學校答應讓他入學了。亞當的表現很出色，我也開始嘗試從考試中抽出時間，去玩樂放鬆。我感覺生活有趣多了。我不再撰寫嚴謹刻板的學術論文，而嘗試把寫作通俗化。我開始教商學院的學生如何享受生活，而不只是苦讀理論概念。
出版社對我煥然一新的文風十分欣賞，不少學生邀請我對他們進行課外輔導，我很享受這樣的工作。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要表現得聰明博學，現在才明白應該怎麼「聰明地生活」，這都多虧了我的兒子。曾讀到日本鈴木俊隆禪師的一句箴言：「在初學者的心中，有許多可能性；在專家的眼裡，可能性極有限。」當我真正解了這句話，發現亞當與我的情形竟與這段話十分切合。
在佛經裡，這種理想的精神境界被稱之為「空」，只有襟懷空明，不縈一物，才能騰出空間，讓真知灼見充盈內心，不斷領悟，成長。我拋棄了在大學養成的對知識與競爭的執著，為自己騰出了更多成長空間。柏拉圖說過，只有承認自己的無知，才是聰明人。亞當教給我最重要的，就是學會放下，不是偶爾，而是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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