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總是隱藏內心的無助,在孩子面前假裝堅強
文/李秀美
我的母親是名不曾受過教育、平凡認命、永遠隱藏在家人背後的傳統女性。直到發生一次迷路事件後,我才體會到母親的不平凡。
那天,我拿到碩士學位,母親高興之餘邀請我上餐廳慶祝,她甚至提議坐計程車前去。「你捨得嗎?」我將信將疑。
「我高興啊,錢花下去沒關係,」她像是下了一個重大決定。我和朋友進出餐廳,常被母親訓為浪費,沒想到節儉的她,願意花「大」錢吃頓飯。這是母女倆第一次在外共餐,面對著面,話題全圍著食物打轉。
想著母親破天荒慷慨坐計程車、上餐廳,飯後我託詞幫助消化要求走路回家,省點錢也好讓她更高興。路上,一家服飾店陳列在走廊的衣服,吸引了我駐足翻看。母親渾然不知我沒跟在後面,一個勁兒往前走,當她走到十字路口時,才猛然察覺我不在旁邊,眼神一下子充滿驚懼,立定不知所措。
其實我一直看得見她,盤算只要她偏離我視線之外,就馬上追上去。見她在原地團團轉又慌亂,擠進人群回頭找我,趕緊搖手招呼。嬌小的她在人群中幾乎消失蹤跡,終於見到靜靜等候她的我,立即斥責:「你走路不好好走,說停就停,走丟了怎麼辦?」我提醒她已經在家附近了,她定定神,才發覺原來我們真的是在她走過無數次的路上。
母親一向膽小怕事,卻認為是我們需要保護。
難得和母親出門,才知道原來她出了家門就不分方向,自己怕迷路,卻反說別人會迷路。我有點生氣,氣她動不動就慌張的樣子,氣她總想像我和她是「同一國的」。從小我就常因她生悶氣,她會在我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前,告訴家裏的客人:「伊很膽小,不敢和生份人講話。」她不准我往外跑,老是說:「路你不知啦,你要是不見了會著驚。」
我是真的迷過路,第一次迷路的印象更是深烙於心。大約是小學中年級的放假日,我和爸爸一起到建築工地搬磚頭。我力氣小,一次只能搬兩、三塊,引來父親的責罵:「連做工都不會,你以後撿角啦。怎麼飼你自己能飽。」我委屈地賭氣跑離工地,想要自己回家,卻迷失了方向。我既害怕又難過自己真是一無是處,連回家都不會,像被拔了觸角的蟑螂一樣亂轉,終於在馬路邊哭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淚眼婆娑中才看到收工後的父母走來..
漸漸長大後,我以行動固執建立自己的生活方式,輪到母親氣我了,她氣我愛玩,放假就不在家;她氣我脾氣壞,會和父母頂嘴;她氣我懶惰,不勤快學煮飯、做家事。她更氣我的一切行徑都偏離她熟悉的路。
二十七歲那年,不顧她的反對和憂心,我決定出國遊學見見世面,第一次搭飛機,一個人熬過長長的二十二小時,遠至美國最北的明尼蘇達州,留下另一次難忘的迷路經驗。那次是假日,寄宿家庭帶我到國家公園遊玩,我們走在廣闊的樹叢中,竟然找不著出口,一樣的小徑,一樣的林木,彷彿一座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
魁梧的男主人胸有成竹地在前引路,女主人、八歲小男孩、六歲小女孩和我緊隨在後,步伐愈走愈快,聽得出不是為散步而走。兩個小孩最先按捺不住,問道:「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他們的爸爸說:「不,我感覺是這個方向沒錯。」感覺? 我們該相信一個也不知道路的人的感覺嗎? 這時女主人卻堅定地告訴孩子們:「相信你父親。」
我們跟著感覺和信任走,終於找到原先的來時路。
柔弱的人,只要有可以信任依靠的對象,心裏踏實,在變化多端的紛擾中會安心託付給感覺的引導。為什麼母親這麼不安呢? 自從父親在貧困的生活壓力下,選擇以酒精麻痺自己,肩挑家計的母親一直是我們安穩依靠的對象,我何曾想過她有誰可以依靠呢? 她何曾有機會無畏地說:「相信你父親。」
母親迷路時的驚慌,是隱藏內心真實的無助和恐懼,但面對孩子,傳統女性的堅忍又提醒她要掩飾情緒安頓孩子。柔弱的人,只要有必須信任依靠她的人,心懷憐憫,在挫折多憂的交織中總能韌性堅強。
一直以為我的母親同別人家也刻苦持家的母親一樣剛毅,但是別人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一樣害怕迷路嗎?一樣離了家門就惴惴難安嗎? 我心疼地體認到剛才共餐的蒼髮婦人是我不一樣的母親。
我們這一對傳統的母女,不習慣手牽手並行,我領著母親走在熟悉的路上,頻頻留意她有沒有跟在我身邊。母親仍不安地東張西望,小心翼翼地辨識她能認得出的商家,指揮我應該往哪兒轉。其實過去母親早出晚歸幫傭,在外頭的時間比在家多,然而她總是經年累月騎著腳踏車,只走一條固定的路。
我不禁想,當母親自己一個人時,曾迷路在曲折的台北巷道裏嗎? 那時的她有沒有因為害怕無助而無聲落淚?
我不會知道答案的,在母親眼裏,我還是個需要保護的孩子,想像女兒和她一樣害怕迷路才能使她覺得有伴,讓她升起克服害怕的勇氣吧。我不再爭論「是誰在害怕」,假裝是她帶著我回家。
家在眼前了,我下了決心,有天一定要讓母親了解到,我已經不是那個迷路蹲在路邊大哭的小女孩,我做不來勞力的工作,可是我有靈活的頭腦,仍然可以為她安置一個快樂幸福的家,一如她所給我的一樣。
「到家了,」我轉頭對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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