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03, 2006

父親的手蹟

父親的手蹟

文/鍾肇政

書齋裏經常都是一片雜亂,書報之類這裏一堆那裏一堆地放著。唯獨書桌上的一隻小書架豎著幾本經常需要的書,讀寫累了,一抬起頭便可以看到它們。其中有一本黑皮燙金厚墩墩的書,幾乎每次抬頭,它都是最先映入我眼簾裏的。

那是父親生前經常放在身邊的聖經,自從父親五年多以前逝世後就由我「接管」,在我的案頭上自自然然地獲得了重要的位子。

有時候,我也會拿起它來翻翻看看,讀幾句裏面的話。它已經十分古舊,充滿父親的手蹟。每當我捧著它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尤其是他把自己關在房間批閱它的樣子。

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右手拿一枝紅筆,每讀一句,便要用紅筆加上一個句號。有時也會琅琅地念起來,好像又發現到心愛的句子。

這是一本畫滿了紅點的聖經。

我不知父親的讀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不過我確實記得,自從他退休搬來與我們同住以後,我就看到他不時地翻看這本聖經了。那是二女兒誕生不久的事,算起來二十二年以前了。直到他過世,它都是父親的良伴。

「你做你的工作吧,我跟你母親一塊去就好……」周日上教堂,他總會這麼告訴我。然後,兩老便並肩走向教堂。有時我也會送到門口,看望著那一對影子緩緩地離去,直到在街角消失。

父親知道我工作負擔沈重,平時只有假日才能執筆寫東西。父親好意表示一家人之中有若干個代表上教堂做禮拜就好,不必大家都去,可是我總難禁一份愧疚。當然,這也只是父親回來與我們一起住以後,開始的幾年間這樣罷了。漸漸地,我們一家人只由父母兩人上教堂成了習慣,父親既不再告訴我那種話,我也把禮拜天躲在家裡用功視為當然的事。

父親每次上教堂,不用說也是常帶著那本片刻不離身的聖經,外加一枝紅筆。在教堂裏讀聖經時,他仍圈圈點點的。這本聖經從頭到尾,父親都圈點過了,以致隨便翻閱哪一頁都可看到滿紙的繽紛。

我不知道父親看過多少遍。一方面是為了打發時間,另一方面我想不外是為了求得一份寧靜吧。

父親從小在曾祖父嚴格調教下讀漢書,是曾祖父為父親讀的漢書一句句地圈點的。想必父親是從古老的記憶裏想出了那種方法,在那本聖經上圈點的吧。

父親於六年多前在台北橫過馬路時被一輛計程車撞倒。在一段期間有了康復的跡象後病情又繼續惡化,臥床半年之久終告不治。那是父親八十六歲的事。父親直到罹車禍前都硬朗堅挺,健步如飛,沒有一個認識他的人不說他可以活到一百歲。不料一個小小的疏忽,竟然使我們的期望落空。然而,憑這本聖經,我相信父親的一生是充實的,過世時也是寧靜的。

守孝期間,我曾每逢禮拜天就到鄰近幾個鄉鎮的教堂去做禮拜,那幾個教堂的牧師都曾共同來為父親之死主持追思禮拜。意外的是他們都把我當做一個遠來的賓客,使我感愧之餘,無法獲得想望中的安寧。

是的,我要的就是一份安寧,許多許多年以來,我就有個心願,希望能在擺脫一切俗務之後,在每個禮拜天與老妻一起上教堂。我希望能夠有片刻的沈思,一份感恩,以及一份寧靜。可是,我幾時才能得到這樣的歲月呢?因為我這沒有假日的生涯,不曉得還要繼續多少時候。

願父親在天之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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