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朝聖之旅--拜訪安藤忠雄的關西經典建築
文/吳淡如
旅行,不只是旅行。對於某些覺得生命就是要來創造些什麼的人來說,它是變奏曲的第一個音符。
一九六五年春天,在環遊世界的念頭不算太尋常的年代,有個二十三歲的日本青年,踏上了他夢想中的遊歐之路。
想要到歐洲的理由很簡單,高中畢業後只能上建築函授學校的青年,在書店裡發現了一本法國建築師科比意(LeCorbusier)的作品集。他每晚打工完都到書店和那本書約會,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為了怕它被買走,他總會偷偷把它藏在一大疊本的最下層。一個月後,他才用打工存的錢把它買回家。
科比意的成功,對他來說是一線希望之光。因為科比意也不是建築科班出身的,而是直接「取法前輩大師,不管旁人眼光,自由大膽的學習著」而開創建築新紀元的大師。從那時候起,他立定志向,一定要到歐洲,看一看自己心目中發亮發光的偉大建築。
三百六十日圓才能換一美元的年代,他靠好幾年青春辛勤打工存到了六十萬現金,從橫濱搭船,經由又長又無聊的西伯利亞鐵路到莫斯科,再由北歐南下巴黎,千里迢迢來到科比意設計的小教堂。連續好幾天,他捨不得離開小教堂,一個人在裡頭享受著充滿能量的、撩動的光。
誘惑人心的光,挑戰思考的光,在光的吶喊中,他心中混沌的建築夢第一次受到了鼓舞,看到了自己的無限可能。
在歐洲圓夢後,他用最後的一筆錢搭客貨兩用船回日本,從馬賽出發的船,要經過象牙海岸、好望角、馬達加斯加、孟買、錫蘭、曼谷,兩個半月才會到達神戶。青年住在船底的八人房,三餐只能吃麵包和大豆煮成的鹹湯。這不打緊,因為貨物不夠不能開船,使他在馬賽等了一個月,盤纏幾乎用盡,到了印度,他賣掉身上的手錶、相機和鋼筆,勉為其難的進行了一趟豐盛的印度之旅。
後來他回憶到,在那樣的惴惴不安中體驗宗教的靜寂之美,成為終生刺激他創作生命的某種酵素。
此後四年,直到他成立個人的建築事務所為止,他迷上了旅行,一邊半工半讀,一邊傾盡所有,尋找所有大師的作品,他的眼界不知不覺中與眾不同。「我從來不是個觀光客,我是個求知欲很強的旅行者。嶄新的世界裡一定藏著我所不知道的答案。每一次我面對一棟建築物,我都會問自己,如果是我,我會怎麼設計它?」
因為旅行,也因為旅行不只是旅行,所以一個自學的青年有機會成為安藤忠雄。最近常常讀到有關安藤忠雄的訪問稿,他總不忘提起年輕時那一段艱困卻亮麗的旅行。
我很喜歡安藤忠雄的旅行故事。年輕的心、勇於實現生命召喚的傻勁、雖然貧窮卻想要看盡世界美好事物的雄心、坦然面對漂泊的孤獨心情──那種破釜沈舟的熱忱,是實現夢想所必需的勇氣。
總讓我忍不住問自己:我,什麼時候失去了那種心情了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失去一種在旅行中朝聖的心情,只貪圖享受舒適豪華無壓力的環境?我是否已經在年輕歲月中遺失了一雙好奇的眼睛?
物質上不再貧乏,精神上便開始鈍懶了嗎?
想起他年輕時候那麼義無反顧的旅行,總讓我有著「我必須好好反省」一下的衝動。
我對建築沒有研究,只是一個私淑安藤忠雄的遊客。幾年前,我曾一個人到淡路島拜訪他的新作「夢舞台」。
這些年,阪神地震之後,身為大阪人的安藤,在挑戰世界地標性建築之餘,把大部分心力都放在故鄉的重建上,安藤的建築物悄悄的變多了。
在秋天楓樹將紅未紅時,我決定到安藤的故鄉,進行一次安藤建築之旅。
聽起來這個主題旅遊的題目好硬好難,其實不然。安藤的建築之旅,近年來在日本屬於顯學,只要看得懂一點日文的話,很容易在日系書店裡找到一整本安藤忠雄之旅的詳細索引及路線規劃圖。此外,他設計的公共建築多半是伴有山海之致的博物館和寺廟,不會只有枯燥的建築結構可以看,外行人還是可以看熱鬧。
讀完一本日文雜誌所編的安藤忠雄之旅特別號,在行程表上發現我竟然有五天假期後,我馬上上網買「明天就可以飛走」的機票。
在淡季旅行,最棒的是可以在網路上買到很便宜的機票,訂到很便宜的單人旅館。飛大阪的機票,不到一萬元,我拎著這一本雜誌,手上的旅行袋裡也只放著相機、底片、一套睡衣和幾件換洗衣物,操著一口「日本人要很有耐心才能和我溝通」的日語,就這樣出發了。
隨緣式的旅行最怕帶一大堆家當,東西少的時候,特別有一種流浪的美感。
當天下午,餓著肚子的我淋了一頭秋雨,趕在關門前擠進位於東大阪市的司馬遼太郎紀念館。
司馬遼太郎擅寫日本的史地風物誌,一輩子賣過一億多本書,寫過《台灣紀行》,更曾和李登輝先生對談,台灣人對他的名字並不陌生。
他去世後,當地政府為了表達敬意,在他的自家宅第上,蓋了一座紀念館,請安藤來讓他的精神長存。
不到此地,不知道什麼叫做「浩瀚書海」。
雖然面積不大,但這可是一間有大氣魄的作家紀念館。裡頭的陳列讓我覺得像走進了太空船一樣,仔細一看,太空船的兩壁都是書。司馬遼太郎的著作和他畢生藏書兩萬多種,在十一公尺高的巨牆上虎視眈眈,似乎在睥睨著來訪者,譏笑我學識淺薄。
所有的書,安安靜靜的排列出移山倒海的磅礴氣勢來。
什麼是對文化耆宿的敬意,在這兒,我看到了。
這可不是重陽節敬老而已。而是一種真正的尊敬。
以和司馬遼太郎著作一樣具氣勢的建築,烘托出他的形象。既具有商業考量,也在文化的深度上著對了力。
訪客不知是來看司馬遼太郎,還是來看安藤忠雄?這就不必細分了。
看管的老先生言明不許拍照。問他可否稍稍通融一下,他說,如果是「不妨礙別人」的攝影機,就不在此限了。我還是做了一點壞事,用「不妨礙別人」的照相機,關掉閃光裝置,在光線已暗的巨大書房中,拍了幾張正反不太能分的照片。才甘心在休館的最後一刻離開,躲進咖啡店,甩掉身上的冷雨。
北海道的渡邊淳一文學館,也是安藤作品之一,若到北海道,我很有興趣看看:安藤為兩個完全不同的作者設計的建築,是否也有迥然不同的氣質?
在我的路線圖上,淡路島有兩處值得拜訪的地點,除了第二次前往我認為「全日本最佳拍婚紗地點」夢舞台和海的教會之外,在淡路的東北方,還有一個小小佛堂,也是出自安藤手筆,那就是真言宗本福寺的水御堂。
有趣的是,不管是任何宗教的聖殿,安藤都有奇妙的巧思,既有他個人特色,又不忽略宗教的本質。大阪「光之教會」以透光的十字架創造了靜謐的教堂氣氛,也使位於小地方的小教會成為首屈一指的觀光點,在真言宗的水御堂,他則利用蓮花水池中間那一道「一截一截進入沒有光的所在」的階梯,創造出神祕的宗教氣氛。進入本堂,朱色格子和杉板,將夕陽轉換成寧靜卻不冷清的人間色澤。
「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每一刻的感覺都不一樣哦。」看守的老太太大約有七十歲了。「真可惜,今天的天氣不好。」
看來好像埋在地底下、很小的寺廟,但一點也不平淡。光影隨時來玩捉迷藏。這就是安藤所謂「減法」的建築吧。一般建築用的是加法,從無到有,但在龐雜的城市中,安藤擅長以減法建築來安排,他常把主建物埋在地下,將結構物一片片刪減,還土地乾淨面貌。這應該是受了他在印度參觀阿美德堡地下水井的影響。
他曾經寫道:「……沿著通往地下的樓梯繼續往下走時,彷彿就像是被割裂大地的黑色縫隙給整個吸了進去的感覺。外面那嚴苛的自然環境也緩緩的失去了影響力。上頭射進來的陽光變得微弱而隱約,呼吸進來的空氣變得陰涼,終於四周的世界開始為靜寂所支配……那就是類似宗教性色彩的氣氛吧。」
當時看到這段文字時,我竟然想起了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其一就是這樣的氣氛。我倚著朱紅色的格子牆坐了好一會兒,時間宛若在此時靜止,外在的紛擾,暫時停息。
我也拜訪了兵庫縣的兒童館和縣立美術館,以及位於大阪、京都中間的大山崎美術館、大阪天保山的山多利美術館。兒童館位於姬路近郊,是該縣兒童的福利,縣政府請大師為親子設計的免費親水公園及圖書館。入口水連天,白雲在水中倒影比天空還要亮麗,就是一幅驚人的現代畫。
在日本,「無料」這兩個字很令人感動,因為實在不常有。我在入口處一再張望,深怕自己沒付錢就闖關。兒童館依山傍湖,日本媽媽帶著孩子們,悠遊野餐,使人深深感到姬路市民的幸福。
拜訪兵庫縣立美術館時,它正在大展借來的梵谷畫作,人山人海。完工不到一年的美術館,也是依山傍海,三百六十度都是好風景。
大山崎美術館是朝日啤酒的產業,山多利美術館則與我們熟知的威士忌有關,是商業機構夠水準的文化投資,都找上安藤設計。大山崎正在展莫內的睡蓮,畫作不過五、六幅(雖然在如今也夠價值連城了),卻請安藤設計了一個「地底的寶石箱」式的建築好好的呵護它。莫內若有知,也會感激涕零吧。
日本的美術館有個共同特色:因為內容物實在沒辦法精采豐盛到哪裡去,只有在硬體取勝,又以庭園之勝及觀光資源擁抱它。我很喜歡在日本拜訪美術館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非得看它的展覽不可,而是每一次拜訪都可以享受很貼心的動線及服務,都像一趟愉快的遠足。
很懂得藏拙的一個民族。
這一次旅行,我可是打定了主意,不浪費時間在購物商場裡。
其實購物狂的惡習我全部都染過,比如到全世界各地都會逛同一家名牌店,明明貨色相同,還看得樂此不疲,以「皓首窮經」的態度在比價,這一次發誓要進行「貧窮的安藤之旅」,可是經過了一番反省哪:以我過去的旅行經驗,買東西時總是很興奮,回來秀東西給朋友看時也總覺得自己很英明,但秀過之後,空虛的感覺卻不斷襲來,覺得「全世界品牌就是那些,明明台灣也有得買,只是當地價錢較便宜,為什麼我要把旅行當上菜市場呢?」
那就好像到了世界各地的美食餐廳,都堅持吃自己慣吃的那道菜一樣。
這種覺醒也許甦醒不了太久,因為我畢竟是個善變的俗物,大概只是因為,被包藏在我內心深處的那個「理想青年」,受到安藤忠雄年輕時貧窮之旅暫時感召的緣故吧。
反省過後的旅行,只能搭經濟艙、住日本最新興的便宜旅館東橫旅館連鎖。東橫的單人房不超過六千日幣,以日本物價來看,比民宿價格更低,還可免費上網。
最可怕的不是環境不舒服,而是理想的喪失──啊,對我來說,這應該算是安貧樂道了吧──我這麼安慰自己。安藤曾經說過一段有意思的話:
如果創作者對於「捨棄」這件事有點不捨的話,前進的腳步可能就會因此而停下來……不繼續走下去是不行的。方向或許不侷限在一條直線上,有時會往後退,有時會傾斜,有時會橫著走。只要不把腳步停下來,必定能和最終的目的地連結。就像旅行一樣,一旦出發,就注定是一場永不停止、奔向未知的漫遊……
對他而言,旅行是一種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狂熱而無聲的對話。
我常在寫不出東西來的時候去旅行。並不是為了尋找靈感。其實,也只是為了恢復自己和陌生環境對話的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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