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原名周耀平,起先“周有光”是他的筆名,“有光”後來成為他的號。
他生於中國江蘇常州,是中國著名的語言學家、文字學家、經濟學家,通曉漢、英、法、日四種語言。周有光青年和中年時期主要從事經濟、金融工作,擔任過復旦大學經濟學教授,1955年,他的學術方向改變,開始專職從事語言文字研究,曾參加並主持擬定《中文拼音方案》(1958年公佈),幾十年來一直致力於中國大陸的語文改革。作家沈從文是他的連襟。
活到這麼大,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服從自然規律。沉浮起落是自然規律,生生死死也是自然規律,都要服從。哪怕逆來,也要順受。
—周有光
2002年8月14日,我的夫人張允和因心臟病突然去世了,享年93歲。半年後,2003年2月16日,三妹張兆和,沈從文先生的夫人,也突然去世了,享年也是93歲。
姊妹兩人,先後去世,都是享年93歲。
93歲,是人生的一個難關嗎?
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張允和的去世,對我是晴天霹靂,我不知所措,終日苦思,什麼事情也懶得動。她的身體雖然一直不好,但生命力卻很旺盛,那麼富有活力,如今走得這麼突然,誰也沒想到。我們結婚70年,從沒想過會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使我一時透不過氣來。我在紙上寫: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那是唐朝詩人元稹的詩,現在真的都來了。
後來,我走出了這次打擊和陰影,是因為想起有一位哲學家說過,個體的死亡是群體發展的必然條件。人如果都不死,人類就不能進化。多麼殘酷的進化論!但是,我只有服從自然規律!原來,人生就是一朵浪花。2003年4月2日的夜半,我寫了篇文章《殘酷的自然規律》,那時我年已98歲,明白了生死自有其規律。
所以,我接受了這一切,不管有多麼殘酷。很多事就是這樣,你往傷心處想,越想就會越傷心,我和允和結婚七十年,婚前做朋友八年,一共七十八年。老了在9平方米的小書房裡,一個桌子,兩把椅子,兩個人,紅茶咖啡,舉杯齊眉,大家都說我們是“兩老無猜”,多好。現在剩下我一個人,怎麼受得了?但是換一個想法,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然。
對人生,對世界,既要從光明處看到黑暗,也要從黑暗處看到光明。事物總有正反兩面,同時存在。盛極必衰,否極泰來。
道路崎嶇,但前面一定有出路。我媽媽常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孩子的天真,就是告訴我們,未來是光明的,我又何必整日淒淒苦苦呢?
允和火化那天,我聽從了晚輩們的話,乖乖地待在家裡,沒有去送葬,我只是吩咐孩子們,天氣太熱,不要驚動高齡親友,簡單處理了一切就好了。我想,形式不重要,對張允和最好的紀念,是出版她的遺作《浪花集》和《昆曲日記》。我編輯好了她的書,又用兩年的時間,終於感動了上帝,使兩本書得以出版,我很欣慰。
對親人的死如此,對自己的生命我也用這樣的態度:一切應順自然。85歲那年,我離開辦公室,不再參加社會活動,回到家裡,以看書、讀報、寫雜文為消遣。常常聽有些老年人說:“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
”我的想法不同,應該反過來想,我說:“老不老我不去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每天都是賺的。
我從81歲開始,作為1歲,從頭算起。我92歲時候,一個小朋友送我賀年片,寫道:“祝賀12歲的老爺爺新春快樂!”
我生於清朝光緒三十二年(1906),經過了北洋政府時期、國民政府時期、1949年後的新中國時期,被有人戲稱為“四朝元老”。這一百多年,我遇到許多大風大浪,其中最長的風浪、也是最艱難的時候,是八年抗日戰爭和十年文化大革命,顛沛流離二十年。
但不都過去了嗎?我年輕時候,身體不好,健康不佳,生過肺結核,也患過憂鬱症。結婚的時候,算命先生說,我們婚姻不到頭,我活不過35歲。我不信,結果早就活過兩個35了(編者按:現已活過三個35了)。可見生死不要太在意,每一天好好活著就好。
心寬室自大
1956年,我從上海調到北京,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很幸運地逃過了反右鬥爭。我當時住在沙灘原來北大校內,一所民國初建的小洋樓裡,小洋樓原來是給德國專家住的,算是“名勝古跡”,但年久失修,很不合適居住。
我住其中的兩間半,兩間半房子住了五口人,我為此寫了篇《新陋室銘》:“房間陰暗,更顯得窗子明亮。書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臥室就是廚房,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喜聽鄰居的收音機送來的音樂,愛看素不相識的朋友寄來的文章,使盡吃奶氣力,擠上電車,借此鍛煉筋骨。為打公用電話,出門半里,順便散步觀光。”
房子小是小,我照樣過得開開心心,改革開放後才搬進了分配的“ 新簡易房”,面積也不大。人家都說我的書房太小,我說,夠了,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我是有書無齋,卻不在意,我是寧可無齋而有自由,也不要有齋而無自由。老伴去世後,我晚上就在沙發上屈腿過夜,不再回臥室了。
不要急,慢慢來
別的困難也都是這樣過來的。1966年冬天,我隨單位下放到寧夏的五七幹校,在那裡勞動了兩年四個月,很苦啊,可是對我的健康很有好處,百治不愈的失眠症居然痊癒了。在農村褲子破了沒法補,我就用橡皮膠布貼上,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後來聶紺弩看到了,作詩曰:人譏後補無完褲,此示先生少俗情。
2003年底,我去醫院檢查身體,住進病房不到五分鐘,主治大夫就發了一份“病危通知單”。我有個習慣,到一個新地方先檢查一下防火通道之類的,以便有突發情況時能夠應對。結果我正在看消防通道,七八個護士醫生到處找我,把我抓到病床上,要我平躺,不能動。
我笑眯眯地要他們:不要急,慢慢來。
我99歲生日就是在醫院裡過的,醫院送我一個大蛋糕,一大盆花,還有其他玩意兒。我成了醫院的觀賞動物,大家都跑來看我這個高齡的稀有品種,說我好嫩的面相,我就隨便他們看,我是大熊貓嘛。
佛家說,和尚活到99歲死去,叫做“圓寂”,功德圓滿了。我可功德圓滿不了,病癒回家,還要在斗室裡讀書生活,消磨未盡的塵世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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