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許諾的玫瑰園
文/林蕙蘭摘自《華僑新聞報》文藝沙龍
十五歲的時候曾看過一本書, 書名是「未曾許諾的玫瑰園」 〈 I NeverPromise You A Rose Garden 〉。書中的女主角是個十五歲的猶太女孩,時間是在一九二零年代初期的德國,當時猶太人受到排擠與打壓,女孩因為長期處在不友善的鄰里氣氛中,逐漸退縮回自己的世界,演變成現在所說的自閉症,再加上家人的疏離關係,最後她終於被送進精神病院。
十五歲的她努力地往恢復健康的路上掙扎,處在一堆「資歷」比她久得多的前輩精神病患中,她也曾以為自己的一生就將在杜鵑窩中渡過。這時惟一能夠引導她回正軌的是一名女心理醫師,她的溫柔與堅定,是一片黑暗中的惟一曙光。女孩力爭上游後一度曾從 C 級病房進步到病情輕微的 A 級病房,卻又因為一次情緒失控而被降到 C 病房。這時女孩絕望到幾乎放棄,她問心理醫生為什麼復原的路上多荊棘,後者只說了一句話: 「 I Never Promise You A Rose Garden 」。
未曾許諾的玫瑰園,人生原本就不是在風和日麗的玫瑰園中,喝一頓浪漫的下午茶。這句意簡言賅的話不但成了這本書的書名,也為當時同樣是十五歲,對人生充滿幻想與憧憬的我,揭開人生真實的序幕。
上乞討的人嗎?在台灣我所居住的那一個城市的火車站,到處可見,以各種形式討錢的人。要能夠成功地討到錢,先決條件是能引起路人的憐憫之心,可以喚醒同情心的形式有很多種: 年老的人、殘疾的人、脆弱的兒童── 。
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街,有一個賣口香的老婆婆幾乎是一路陪我走過少年時代。她永遠安靜地坐在一家服飾店的對面鐵椅上,穿著對我來說像是古代人才會穿的舊色衣服,手上拿著一盒箭牌口香糖。她安靜到像是融入了整個街景,靜靜地坐著連姿勢都很少換,她的存在和服飾街濃妝豔抹的店員小姐成強烈的對比。
為什麼她會特別吸引我的注意呢?也許是因為她不像很多賣口香糖的老婦人一般強迫推銷,也許是她冷眼旁觀四週繁囂的淡然,也許是她那一身寒酸的衣服和四週的華服成對比── ,在我的少年時代,她已經成為街景的一部份,沒有看到她的時候,我會以為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更壞的,也許已經不在了?偶爾我會跟她買兩條口香糖,和一起逛街的死黨分著吃,很多時候我們根本不想吃箭牌(我還曾一度想建議她改賣當時學生最愛吃的斯迪麥),只為了光顧她的生意才勉強收下兩條口香糖。
有一天我向她買一條口香糖,塞了三十塊錢給她就趕快拉著死黨拔腿就跑,希望這三十塊可以讓她今天少做點生意。她從後面急促地追上來,邁著好像纏過的小腳,臉色極度不悅地將該找的零錢塞給我,說:「我不是乞丐」。
那一整天,我都為自己傷了她的自尊而自責,而其實我只不過想幫她一點忙。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心腸是不是會愈來愈硬?因為知道世界上的苦難太多,救得了一個救不了全部,於是慢慢地養成不去看的習慣,只要看不到就不會觸動藏在內心深處的慈悲。
火車站的地下道擠滿了三教九流的人,擺攤算命的江湖術士、賣些稀奇古怪東西的攤販,當然,還有乞丐。一個雙掌齊斷的胖男子,長年累月地趴在地上,他不停地對來來往往的路人叩頭,叩頭的速度快到好像脖子裏裝了彈簧。我注意到他頭前擺的缽裏通常只有一些小銅板,很難見面額大一點的紙鈔。我一邊猜測他失去雙掌的原因,一邊擔心如果缽內的一兩張紙鈔飛走,他可能會來不及撿回來。
行色匆匆的路人很少望他一眼,給錢的人也很少,我也是其中之一。是不是太過悲慘的事反而會讓人逃避現實?他的存在讓我每次走過都覺得現實的不堪,他一天這樣叩頭幾個小時,換到的錢也只能讓他勉強不要餓肚子。於是我選擇假裝沒看到,太大的苦難讓人不想幫忙,但是每一次我經過他的面前,都不免偷偷瞄他缽內有多少錢,還有感到內心隱隱的刺痛。
離開台灣到南非之前,我又來到賣口香糖的老婦面前。不知道下次回來時是否還能見到她,也懷著對過去歲月道別的心情,我這次還是買了一條口香糖。不同的是,這次我是拿了五千塊台幣去買一條口香糖。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看她的臉,佈滿縱橫條紋的臉上鑲著濁黃的眼睛,我絮絮地告訴她從十五歲開始就看到她在這裏,告訴她我即將出國了,以後可能沒有機會看到她了。我直接把五千塊塞給她,沒有做拔腿就跑的蠢事,從她的盒裏拿了一條口香糖。
她的眼睛不知是有白內障,還是蒙上一層淚水,讓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她這一次沒有把錢還給我,只是一直喃喃說: 「給太多了,給太多了── , 」。我坐在她身旁講了一會兒話,告訴她下次回國會再來看她。
去年回台灣時,已經沒有看到她。南非的乞丐多到讓人忘記同情心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各自佔據一個路口,拿著寫了字的紙板向經過的車輛討錢。
南非的乞丐不需要有任何條件,他們不必是老人、不必有殘疾── ,高失業率已經是討錢的最佳理由。他們討錢的招數各有特色,有的是嘻皮笑臉地死纏不放,有的苦著臉要你注意他餓了很久的肚子,有的牌子上寫著有嗷嗷待哺的孩子要養。他們無所不在,只要開車出門,幾乎每一個路口就有一個乞丐。由於人數實在太多,漸漸地大家已經無感。好不容易在一個路口給了錢,一路開下去卻有更多人等著,就算給了錢,還可能被人批評是助長這些人的懶惰習性,於是乎大家都養成視而不見的本事。
有時這些站崗的乞丐會走到你的車子旁,搖著手上的紙板提醒你他的存在,剛開始我會把臉偏過去,避開乞憐的眼神,到了後來,更練就了兩眼直視正前方,任他如何引我注意也不為所動的本事。
只有一種乞丐能引起我的注意 ---- 正值壯年的白人男子。這些過去在種族隔離時代,貴為天之驕子的白種男子,如今卻淪落街頭。曾看過一篇討論白人乞丐普遍化現象的文章,一名被裁員的四十幾歲工程師,為了養活家裏的孩子,不得已也到街上站衛兵。問他街頭生涯的感想,他說已養成不和路人做眼神接觸的習慣,因為只要一接觸到陌生人的眼睛,他的自尊就會碎成一片片,他說他的心早已死了許多次,還活著的只是這一具身驅。
每次在街上看到乞討的白人男子,我會很想觀察他,卻又不敢正視他。他們通常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地直視正前方,也不會像有的黑人一樣耍寶來吸引人注意。他們直立著就像一具雕像,像是對生活和命運已經沒有感想。我從來沒有給過他們錢,因為怕給錢的一剎那,看到一個曾經驕傲的男子,自尊掉到地上成碎片的聲響。
未曾許諾的玫瑰園,有沒有可能人生只要玫瑰的香甜,而不要扎手的荊棘?從來沒有,也不會再有機會問賣口香糖的老婦,為什麼她一人孤獨地在街上討生活這麼多年?斷掌的男子,失去的雙手讓他已經完全沒有謀生本錢,他的人生就是在陰暗的地下道,不停地對漠然的都市人叩頭,乞求他們偶爾看他一眼,施捨他一兩個銅板。他像一頭獸般的活著,用食物來延續自己卑微的生命。
街頭的白人男子,是否也曾想過,自己身上留著的是他曾經以為高貴的血液?路過的黑人取笑他、戲謔他時,他要如何來應對?所有在地面上苦苦掙扎爬行的可憐人,被命運作賤的人們啊,在殘忍不堪的人生道路上,當活著已經變成一種痛苦的時候,他們是不是也曾想抬頭問上帝:「為什麼?」這時上帝會怎麼回答呢?
「 I Never Promise You A Rose Garden 」也許就是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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