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水豆腐,看來清清淡淡、簡簡單單,一口吃下,竟感覺到滿口濃濃的「幸福」滋味
文/柯志遠
那一年,我自助旅行的腳步踏進了京都清水寺,拾級而上,對於放眼所見的古意盎然、恢宏格局,在在歎為觀止。我像一個用功的學生,沿途做著筆記。
「這是日本建築中罕見的手筆,一百三十九根巨大的圓柱,就這樣從錦雲溪上空延伸出去,成為一個懸空的大舞台,由裏至外,不用一根釘子 ……」
咦?完全不用一根釘子?
一長串流暢悅耳的英文,吸引我回過頭去,敘說者是一名穿黑亮皮衣、披棕色圍巾的老先生,從呢質圓帽下露出的髮絲,瑩白如銀,分外流露出學者風範。傍在他身旁的,顯然是他的夫人。
「你看,這正殿大門……」我也順著老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兩扇高如參天的巨門,「平常都是關著的,裏頭供著一尊讓人一見就想流淚跪拜的千手觀音,每隔三十三年才會開放,供信徒膜拜一次。」
我對於那學識淵博的老先生、相貌娟秀的老太太,充滿了好奇。不由自主地,居然亦步亦趨跟隨在後。
「我們姓口,他在歐洲當了數十年外交官,退休幾年了,京都是他長大的故鄉,」老太太突然無預警地回頭,用有著明顯英倫口音的英語,笑盈盈地對我說,「相隔半世紀,沒想到舊地重遊,他卻都還記得。」
我一路偷聽,原本就覺得冒昧,結結巴巴地說:「老先生的解說很……生動,像在讀很棒的歷史小說……」
口先生興致很高,語音鏗鏘不停地說著一些我生平第一次聽說的典故。
而他的妻子卻悄悄地告訴我:「他的『老人痴呆症』愈來愈嚴重了,已經經常不記得事情。今天難得讓他掀出這樣多記憶,實在非常難得。」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想,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出遊了。」
我始料未及,非常訝異。
我們出寺,下山,路過音羽瀑布。在林蔭道比較不狹隘的部分,出現了幾個蓋在崖邊的亭子,亭裏鋪著舒適的蒲團。口太太熱情地邀我一起進餐,介紹說賣的是當地最有特色的——水豆腐。
我們面前,分別擺了三個茶褐色的陶碗,碗中的湯澄澈至極,碗底墊著一塊厚敦敦的昆布,昆布正中央,是一塊白得無瑕無垢的嫩豆腐。居然會有「簡單」到這種地步的料理。
我試著喝了一口湯,果然如我所料,像開水一樣,一點味道都沒有。
「把心放開,讓空氣進去,讓心事出來。聽聽鳥叫蟲鳴,豆腐,就不只是豆腐了,」坐在我對面的口夫人這樣提醒。不說還好,自己的「缺乏慧根」被一眼看穿,實在尷尬。
「豆腐不是這樣的,豆腐不是這樣的,」口先生安靜地盯著碗裏的豆腐看了半天,忽然很洪亮地,這樣喊了起來。
「是的,豆腐都是這樣的,」口太太也不慌,不疾不徐地說著,把他推開的湯碗,又溫柔地端回面前。
「不一樣的,你看,豆腐那樣大,連昆布都遮住了,」口先生仍舊喊著。
我低頭看了一眼,果真雪白的豆腐胖胖大大,但,這會影響吃它的感覺嗎?我實在沒有概念。
「真的,是差不多的,」口太太還在努力勸撫,店鋪老闆在隔著約莫三公尺寬山路的那頭廚房裏聽到了,不待吩咐,十分迅速地主動換來新的一桶豆腐。
「是我們疏忽了,真是對不起啊,客人。」
我繼續吃我的豆腐,參我的豆腐禪。
沒想到老先生的警報又響了,「不是這個醬油,太甜了。」
這一次,口太太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跟鄰座兩位很斯文的女生淺淺鞠躬:「是這個醬油不會錯的,隔太久啦,你有一點點糊塗了。」
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方才那位胖胖的,圍著藏青色圍裙的店老闆,居然又「登登登」地跑步過來:「這一帶有好幾家店,上坡的那個鋪子,醬油沒這麼甜,我去換一些來。」
「對」的醬油上了桌,還不到兩分鐘,這一次,口先生喊的是:「怎麼用這個碗?我和你用的是碧綠色的碗,上面有細細白色的花,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附近幾個亭子中的客人都被驚動了,紛紛探頭出來張望,口太太輕移步伐,走到亭口彎腰,輕聲道歉。
我用日文輕輕地告訴鄰座的女士們:「老先生的腦子不靈了,醫師不給出門,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旅行了。」
那幾位其實沒有感到生氣或不耐的客人們,聽我如此一說,顯得十分動容。
而這時,又氣喘吁吁奔跑過來的,換成那個胖老闆的女兒。她咧著嘴,爽朗地笑著說:「是有這樣的碗,前幾個月才整批換新的。我家的鋪子用了幾十年,難得老爺子還記得。」
說著,工工整整地放了一對綠裏挑白的湯碗,碗底墊著昆布,上面端坐著飄溢出蓮花香氣的水豆腐。
好大一場工程,總算塵埃落定。陪的人,看的人,跑來跑去的人,都如釋重負,舒出一口大氣。
但,事情還沒有完。
「不是這個位置……那一次,亭子旁邊有棵好粗好粗的松,松樹底下有一個形狀像河童的大岩塊……」
這一次,老先生沒有扯開喉嚨大叫,但瘖啞的嗓音絮絮叨叨,卻有另一種沈重的失落。這一次,周遭的客人們,彷彿卻都聽到了。
四、五個人一起從亭子的窗櫺中伸頭出去眺望,四處尋找,一個看起來是高中女生的小姐先發現了:「是不是那一棵?好大的松樹,樹底下真的有一塊岩石。」
「咦?但沒有亭子呀,」另一個漂亮女生這樣問。
「本來是有的,幾年前換了位置,」店家小姐還沒走,在一旁解釋著。
我福至心靈:「我們現在搬過去,不就有了?」
大家被我一句話提醒,面面相覷了半秒鐘,居然同一時間站立起來,搬矮几的,搬蒲團的,搬餐具的……一起移動。
不到五分鐘,在十幾公尺外的那個頭禿肚凸,長得像河童的山岩旁邊,準備好了一個再舒適不過的座位。
口先生伉儷,讓我們攙扶著過去就座。
始終雍容的口夫人,這時也微微哽咽,附在我耳旁,用英文說了一句:「Thank You for Everything.」我雙手連搖,卻見她環拜一周,跟還佇立一旁的客人們,都無言地道了謝。
接下來,回到亭子裏的我們,沒有人繼續動筷子。大家不約而同地,都靜謐但專注地看著那對樹下的,一路扶持的戀人。
或許,大家也都像我一般,在剎那間明白:那樣澹如透明的一碗水豆腐,之所以能夠走過歲月,記憶恆久,個中的滋味,其實是「幸福」的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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