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野
小時候常常看老爸趴在大大的辦公桌上畫著一些觀音菩薩像,如果是畫更巨大的韋陀菩薩像,他就得整個人趴在地上,臉孔貼著地面一筆一筆的勾勒著彩色的巨畫,當汗滴快要落在畫上時他就會朝我們大叫一聲:「擦汗。」
我們任何一個站在附近的孩子就得快速用手帕替他把額頭或鼻尖的汗珠擦拭掉。有一次我站在葡萄藤下抓毛毛蟲,老爸忽然看了我一眼說:「擦汗。」
我慌忙中從褲口袋裡掏出一團軟軟的布朝老爸高挺的鼻樑蓋下去,用力一抹,把他臉上的汗水抹掉。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我說:「你用什麼東西給我擦汗?」
我這才發現自己手上抓著的是一隻腳上穿過的鼻襪子,我總是習慣把臭襪子放在口袋中。
老爸沒有生氣,低頭繼續畫他的韋陀菩薩像。他只是警告我說:「下次可別把你手上的毛毛蟲塞到我的鼻孔裡喲。」休息的時候我問老爸說:「為什麼你喜歡畫各種菩薩呢?你是佛教徒嗎?」
老爸笑得有些淒淒然,可是又有一種強韌無比的自信心說:「我是和老天爺在摶鬥。老天爺想要把我折磨死,我偏偏要活下去。只要是靠自己智慧和勞力賺到的賤,我都不會放棄。畫觀音菩薩是為了生活,畫韋陀菩薩也是為了生活,如果畫聖母瑪麗亞、畫耶穌能有錢可拿,我也一定會畫。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基督徒,我是生活的信徒,因為我要活下去‧‧。」
終於,老爸又接到一筆大生意了,那是台北近郊的一所寺廟想要供奉一座泥塑的觀世音菩薩,老爸透過一個朋友表達願意接下這項工程,條件是對方先付五百元的訂金。五百元暫時夠支付我們五個孩子的學費,否則老爸還得去向朋友開口借錢,那是很沒有尊嚴的事。
老爸把我們五個孩子集合起來,拿出他所繪製的設計圖說:「對我們而言,這是一項非常嚴酷的挑戰,可是人生如果沒有了挑戰,還有什麼意思呢?人生其實就是一連串的困難,我們去解決那些困難‧‧。」
在漸漸熱起來的天氣中,老爸的訓話會使四周的溫度上升,我們也只能假藉替他擦汗時把手帕塞進他的嘴巴裡,希望他長話短說。
很快的,我們五個孩子分成兩組,一組負責去鐵軌旁挖黃泥巴,另一組負責去理髮店搜集滿地的三千煩惱絲。黃泥巴是用來塑觀音像的,人類的頭髮是用來防止泥塑的觀音菩薩在陽光下裂開,據說是泥塑師傅的寶貴經驗。
我是負責搜集三千煩惱絲的。
我守在附近的一家理髮店等待打烊。理髮師傅非常歡迎我替他免費清掃頭髮,只是我靠著門邊望著每一個走進來理髮的客人,有的是頭髮花白的中年人,有的是長髮披肩的少女,更多的是清湯掛麵的女學生和理著三分平頭的男學生,加上一些頭毛稀少的老人,滿地都是細細短短的頭髮,偶爾還要夾雜著捲捲的狗毛,因為理髮店裡養了一隻叫做「捲毛」的黑色貴賓狗。
連續幾天我都用麵粉袋扛著一大堆黑白相間人狗混雜的三千煩惱絲回家,老爸就會把這些人類無止盡的煩惱給混在黃泥巴裡面,讓慈悲的觀音菩薩來承受。
大半個暑假我們都陪著老爸進行著偉大的泥塑觀音菩薩的工程,一直到快開學前,雕像終於完工了。老爸每天和老媽像捧著老祖宗一般把菩薩的雕像抬到陰涼的尤加里樹底下曬太陽,希望能如期把這座菩薩放置在寺廟內。
今年的學費有著落了,一切都拜觀音菩薩之賜,我們扛著書包上學時有著無比的輕鬆。
開學那一天,我們都起得很早,刷牙洗臉一陣忙亂,最先到院子去撿雞蛋的三妹忽然尖叫了起來:「糟糕了,糟糕了,我們的觀音菩薩長出毛來了‧‧。」
這一叫嚷,我們全都擁向院子的那棵尤加里樹底下,那一尊用黃泥巴塑成的觀音菩薩雕像靜靜的坐在樹影下,若有所思,她的眉心皺了起來,可能有些煩惱,有些不安的情緒。菩薩怎麼可以有情緒呢?原來從她的額頭到面頰,還有肩膀以下到盤坐的雙腿,一根根細細的、硬硬的頭毛(或狗毛)長了出來,密密麻麻的,看起來渾身都會發癢。
老爸畢竟是老爸,他永遠是那麼樂觀的。他指著菩薩渾身上下黑壓壓的三千煩惱絲說:「把這些煩惱絲剃掉以後,就表示我們的菩薩可真是無生法忍了。無生法忍就是不再有煩惱了,從此就要發出慈悲願力來度化有緣眾生。」
初秋的黃昏,當我們各自從學校歸來,經常看到老爸坐在尤加里樹底下替他的觀音菩薩剪頭髮,老爸和觀音菩薩面對面坐著,鼻子對著鼻子,老爸細細的修剪著對方不斷長出來的頭髮,並且輕聲細語的對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交貨日期快到,我有把握把你的臉雕塑得更慈悲,更圓滿,可惜我只是為了生活‧‧,以後再說吧。」
後來這尊泥塑的觀音菩薩雕像一直供奉在台北近郊的寺廟內,從此沒有再長出一根毛來。
當老爸退休以後果然開始勤畫觀音菩薩像,他畫了又撕,撕了又畫,始終不滿意自己所畫的那一張臉。他對老媽說:「觀音菩薩的臉比一般仕女圖的臉還難畫千百倍,她是一個非常慈悲的智者,不管任何人,五濁十惡的人只要念她,她就會有反應,她喜歡施捨‧‧她的眼神,她的嘴唇,都要能表達這一種慈悲喜捨。」
老爸在每一次的登山健行中不忘帶著一本小小的筆記本、詳細記錄著每一間廟宇內的觀音雕像或畫像,分析她們的優缺點,他告訴老媽說:「我一定要改良自己所畫的觀音像,直到完美無缺才要公諸於世。」
果然在他八十歲那一年,他畫了一張自己非常滿意的觀音菩薩,並且印了三千張。在他滿八十歲以後的日子裡,他和老媽總是在登山包內放著幾十張觀音像,只要爬上了山間的廟宇就放一疊在廟裡面,老爸自認為最完美的觀音像就漸漸出現在台北盆地山間寺廟內。
老爸在晚年依舊菸、酒、魚、肉全來,沒有守任何戒律,也不承認自己是佛教徒,偶爾他還會批評那些吃素的人說:「哎,只吃那些草,多麼沒趣呀,又不是牛羊‧‧」
老爸離開我們一段日子後,我躺在他曾經坐過的竹製眠椅上仰望著牆上那一幅橘紅線條的觀音像,仔細端詳著觀音的那一張老爸自認完美無缺的臉,似曾相識的慈眉善目加上微笑的嘴角。啊,我有了最新的發現,其實他是畫了一張最像他自己的母親,也就是我的祖母的臉。
我想起祖母每天清晨坐在晨曦薄薄染過的窗前拿著一串念珠,用她濃濃的客家鄉音唸著:「難磨鷗覓躲-飛,難磨鷗覓躲-飛。」
她唸的是「南無阿彌陀-佛」,只有我們聽得懂。
祖母唸佛時尚未梳洗,一頭長長的三千煩惱絲披在廋削的肩膀上,那時候她已經幾乎全聾了,由於精神狀態也不穩定,老是「聽」到一些奇幻的聲音在呼喚她,她始終焦慮不安。老爸曾經在元宵節時出了一道謎語,謎面是:「老祖母聽到有人叫她,猜佛教的名詞」,謎底是「觀音」;因為老祖母早就聾了,「聽」不到聲音,所以只能用「看」的。
所以觀音菩薩的確是有「三千煩惱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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