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21, 2007

給兒子的第一封信

錄自《旁觀者的旅程》

兒子:

在七千哩外,隔著半個地球,祝你生日快樂。

真的那麼久了嗎?十一個年頭一晃就過去,好像還是昨天一樣。「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嚴冬的晚上,我一個人走在威康辛州『陌地生』的街上,突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哭聲,從垃圾桶裡傳出來。」 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我被你逼急了亂編出來的故事?也許你又要說:「爸爸,你算了吧!怎麼又是這個老調?你真以為我那麼容易騙?」

一個人坐在這裡寫這封信,十一年來的那些塵封往事又一幕幕地回到我的腦海中。從你出生的那晚開始,第一次揹著你去湖邊曬太陽從紐澤西州回「陌地生」的飛機上處理你辦的「大事」初到加州時我帶你到「不可來」(Berkeley)的山上騎馬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去陳叔叔家過夜,我藏在你睡袋中的那封信?當你長大些,我開始教你騎腳踏車,暮暮三月,加州草長,我們第一次放風箏。兒子,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比知道你生活得快快樂樂更重要的事了,但當你一天天長大的時候,你會發現,要快快樂樂地過活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回事。

當你在遇到任何困難和不快樂的時候,你一定要記住你母親和我都非常愛你,雖然我們愛的形式很不一樣,但你千萬不能懷疑我們愛你的程度有任何差別。我希望你在長大的過程中沒有任何恐懼感,對什麼事都不要害怕,就算面對失敗,也沒什麼好怕的。你也知道天底下沒有那麼多容易的事,但我們不能因為怕失敗就不去試啊!

我希望你長大後成為一個有「鬥志」的人,但這並不是說我要你凡事都比別人強。說來也奇怪,我常常覺得奮鬥的本身,比奮鬥的結果有意義。如果你問我最怕什麼,我最怕的就是你長大後,凡事畏縮不前,不敢面對現實。我活了半輩子,只有一句真理能告訴你:「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如果有的話,也不會持久。」我希望你的心中永遠有一顆同情弱者的愛心。世界上不如我們幸運的人太多,長大後你一定要做一個比我好的人,不要讓物質的享受影響你的價值觀。在我們的生命中,物質享受絕對不是最主要的。當你打開我寄給你的生日郵包時,你也許會發現很多你想要的東西我沒給你,但我給你的東西也有可能是世界上很多小孩子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

兒子,這就是我想給你講的道理,每件事都有正負兩面,要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看。學去欣賞一些小的事物,退後一步,放眼看看你的周圍,你會發現世間上有好多好多美的東西,不是錢能買到的。初升的朝陽,午夜的流星,友情的溫暖,愛情的甜蜜,、大江東去的氣派,萬里雪飄的風景,這些都不是錢能買得到的。所以你千萬不要養成凡事都是理所當然的驕傲,謙虛點總是好的。但我不是要你對自己沒有信心,老鷹很少叫,但卻飛得很高;烏鴉老是呱呱叫,但哪裡都飛不去。還有。別忘了養成多方面的興趣,要有幽默感。

我是不是對你有些要求過分?也許是吧!但你得體諒一個做父親的心情。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每當我看到你或想起你的時候,我總希望你將來長大成人之後,做一個我想做到但做不到的人。很多年後,當你自己做了父親之後,你也許會明白我此時的心情。到那時候,該輪到你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告訴你的孩子你愛他們....

一九八六年的秋天,我一個人到香港去做事,那時我兒子十歲,我女兒還不到一歲;我則是人到中年,面臨生平中第一次危機。

那年夏天,我四十多歲,在舊金山城裡的一家大公司做專案經理人,一年四個星期的假期,免費享用公司出產的家庭用品和維他命藥丸子。我的辦公室在二十九樓,從玻璃窗看出去是金門大橋和橋那邊的山丘。有時候霧從山丘上湧下,紅顏色的金門大橋一半掩藏在濃霧裡,每當我看到這樣的景致,就覺得每天上下班日子乏味。

我在那公司己經七年,雖然年年照例加薪,也很獲得頂頭上司的賞識;但轉過頭來問,為什麼不呢?他們原來都是和我一起進公司的,他們升官,我做事,照理說應該是很好的組合。只要我安安份份做事,只要公司不關門大吉,我在那家公司裡養老應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反正我負責的系統是我設計的,由我來負責維護,比誰都熟悉。但我那時候雖然有「坐看雲起時」的機會,但完全沒有「坐看雲起時」的心情和智慧。於是當有天一位「獵頭者」來電話要我跳槽到當時美國排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的超級市場連鎖店,加入重新設計該公司作業系統的專案小組時,對一個系統分析師來說,這是人生難得一逢的機會。就這樣,我放棄了既有的一切;毅然告別相處七年的公司和同事,以將近半百之年,跳入不確定的新環境,面臨不可知的新挑戰。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我帶著太太,兒子沿著太平洋岸開車北上,去溫哥華看世界博覽會,回到辦公司的第一天早上,老闆進我的辦公室喪著臉對我說:「你休假這段期間,公司大裁員,你也在名單中。」我聽完後,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木己成舟,什麼樣的反應也無濟於事,於是很平靜的問道:「你裁員的標準是什麼?」老闆沒想到我有此一問,想了一下說:「我得保護我的專案。」換句話說,老闆手下很多專案,有的對他重要,有的對他不是那麼重要,我負責的不是他認為重要的。就這樣,我離開了上班才一年多一點的新工作,單身飄洋過海到香港去開創我事業的第二春。

在香港的那段日子,週末我常進辦公室,辦公室靜悄悄的,面對著電腦,試著給我兒子寫信。我兒子那時候太小,不可能看得懂,因此這些信都是寫給自己看的,一封也沒寄出去。

在這些信中,我試圖向兒子解釋我對人生、對事業、對家庭、對讀中文學校、對中年失業、對父母與子女的感情、對宗教,和對他的期望基本看法。這些電腦信件,有的印了出來,有的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後來我決定放棄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權力和工作保障,回到美國從頭來起,原因很簡單,不想再看見我兒子每次在機場送我時強忍著不哭但又忍不住流眼淚的離情。

富蘭克林曾經說過:「如果從頭來起,我不在乎仍然選擇我原來的一生,我只希望能像寫書一樣,在出版前有機會修改更正一下。」每個人一生決定,都是自己選擇的,是對是錯,是禍是褔,都與人無關。我在「陌地生」一起混的好朋友,後來回台灣變成了政壇大紅人。但是五十一歲就英年早逝。我常常想,如果他留在美國和我一樣沒出息,不知道能不能多活一些時候。有一次在台北來來大飯店門口,看到我大學時候同學在等他的司機開車來接,那時候他己經是部長級人物了,滿頭白髮,我並沒有過去打招呼。

當我被公司裁員後,最難的一件事就是向我十歲的兒子解釋為什麼我突然失業。當時我兒子只問了我一句話:「你是唯一被公司裁掉的嗎﹖」叫我怎麼回答呢?雖然我們那批被裁掉的人後來集體控告公司打贏了官司,而裁掉我的人也被降級,但你怎麼向一個十歲的小孩解釋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平等,什麼是公義呢?要留在美國是我自己的選擇,如果要付代價也是應該的,天下事本來就是如此。

有一次兒子和我一道去參加一位長輩的追思禮拜。他告訴我,他現在常常想起我的「來日不多」和遲早要說再見就很感傷,我安慰他說:「幹嘛呢?天下大多數男人的一生,除了老了,記憶力衰退了,最後死了外,沒什麼好誇的。至少我有你這樣的兒子,倒也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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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南補記﹕如果這篇補記過份 personal, 請原諒我。

1986 年的10 月到1988 年的4 月﹐我在香港用 Letters To My Son 的方式記下了那時候的心情。上面這封信﹐是少數寄出去的一封。但一直到今天﹐我和兒子都沒有提過這封信的事。1988 年的 6 月我回美國後﹐把那些信放在一個folder 裡﹐雖從沒給任何人看過﹐但也不願意丟掉。也許有一天﹐我會交給我兒子。但要等到他做了父親之後。1988 年的 1 月22 號﹐我在一張紙上列出﹕ "Things I Miss The Most" 其中包括﹕

Take you to Baskin Robins to share a banana split.
Watch "What's Up Doc?" and "That's All Folks" with you.
Stop at 7-Eleven after Chinese School.
Swimming contest with you and lost the race in free style.
Stay up late and watch silly movies such as Police Academy.
See your school report card.
Hear people tell me what a nice boy you are.
Call me Dad-D-U.
Keep me company while I run errends.
Say Good Night to each other.
Play basketball with you.
Cheat on card games and get caught on purpose. Hear you say: "You are so low even to cheat on your own son!."

一晃16 年過去了﹐我開始寫這篇補記的深夜11 點點鐘﹐我們難得有機會全家送他去飛機場搭凌晨1 點半的飛機去尼泊爾。他會在那邊的醫院實習一個月。這十年來﹐開始是他在飛機場接我﹐送我﹐但最近 四﹐五年﹐輪到我常常深夜在飛機場接他﹐送他。在乘客下機走道人群中看到他時的喜悅﹐和看他的背影在登機乘客中消失時的那份失落和擔心﹐這麼多年來﹐還是一樣。明年三月後﹐他恐怕就不再需要我接他﹐送他了。男人一生三 個最重要的決定﹕娶什麼樣的女孩做妻子﹐進什麼樣的行業﹐希望在那裡定居﹐他已經上路。我上面提到的那些當年在香港懷念的瑣事﹐今天幾乎全已經失掉它們原來的意義。天下所有的愛﹐目的都是為了擁有﹐只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正好相反﹕是為了讓他們有自己的天空和世界而付出。這種愛的程度最深﹐境界最高。

在我補記寫好後﹐我們收到他寄回家的 e-mail。 在結尾時他是這樣寫的﹕The people here are so poor and yet so grateful to have any medical help. it is a great reminder of why I went into medicine and how irrelevant a lot of my concerns about where I will match or what my board scores are, etc. I am really glad I came out here. The people are very nice and although the country is very poor, I am able to live quite well. I tried washing my clothes the other day, and realized it is much harder without a dryer!

回頭來看這篇文章﹐想起那段在香港的日子。想起文章中提到的兩個故人﹐想起我可以和他們走同樣路但沒走的原因。想起我的一生遭遇﹕想起如果在人生重要的轉彎處﹐我選擇不同的路會怎樣﹖想起我給他寫第一封信時的心情和希望他能成為我想做到﹐但沒有做到的人。希望他對生命和生活有比我好的 perspective。 想起一生中的得與失。 想到到了最後總結的時候﹐還是兩不相欠﹐沒什麼值得抱怨的。這真是生命中的大奧秘。

我有時想﹕如果我有機會從頭來起﹐有機會用現在有的去換我現在沒有的﹐我願不願意換﹖我曾經寫過一篇沒有發表過的小說回答了這個問題。生命中有很多預料不到的事﹐一路行來﹐其實有滿多的失望和遺憾。但兒子成為我最好的朋友﹐這應該算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意外和安慰。

(感謝裘大俠轉寄如此感人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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