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9, 2010

越老越少年

李進文◎越老越少年    聯合文學 4月號
 
在家門口聽見兩位老人家扯著嗓門互相打招呼,其中一位老人家說:「你越老越少年!」另一位聽了心情大好,回道:「嘸啦,哈哈哈!」

「越老越少年!」是有點年紀的人在台語中常用的招呼語。只要心境年輕,就貌由心生了。

聽過一位豁達的長者說:「老了,就必須學會跟自己的身體好好相處。」我想起去年農曆年後,妻的阿公和我父親先後往生,兩位親人都算高壽,但晚年難免病痛纏身,他們一輩子沉默寡言,我總覺得每個人的晚年都不應該愈活愈沉默,反而更要開朗地揮灑語字,留下聲響。太沉默了,我無法理解他們晚年是否與自己的身體處得好,心境又是如何?

去年八月底,參加一場餐會,主要是祝賀《創世紀》詩社同仁丁文智夫婦結婚五十周年金婚,席間,詩人辛鬱舉杯說:「明年,在場有很多位就滿八十歲了……」有人鼓掌吆喝來個八十歲大合照,結果出列多達十一位。在旁看著大合照,我還是在想,這些前輩,各有不同的人生,他們心境如何?

我常會不自覺地想從長者身上揣摩、想像我老了的樣子,以及自己老了的心境。

世間,每一位長者都以他的人生,總結出獨一無二的經驗,呈現一種對待生命的情調,以此情調面對晚年。

老了,可以用一種什麼態度面對生命呢?

突想起一件事,我翻查筆記,在2001年6月,亦即九年前,那時我陪同一位來自上海的報紙副刊中年編輯,在台北拜訪一些名家。在受訪對象中,有製聯名家張佛千先生和作家羅蘭女士兩位長者。

張佛千和羅蘭當時說的一些話語猶在筆記中,讀著讀著,一些回憶突然澄亮起來。張佛千是我印象深刻的一位長者,當時他已經九十四高齡了。

我按門鈴,他笑容滿面地拄著手杖開門。坐定。他說:「最近,日子過得很簡單……呵呵。」他脊椎剛動了一次手術,復元良好,走路雖然仍拄著手杖,也可以放掉手杖慢慢走。他思維清晰,說起話來就像他被人稱道的「對聯」一樣具有機鋒。

書房的門楹橫批以木雕鐫著:「愛晚齋」三字。左右兩側是朋友送的一副對聯:「古來才大難為用;老去詩名不厭低。」

為何叫「愛晚齋?」我問。佛老回答得不假思索──:因為「愛晚上的生活」、「愛晚上讀書」、「愛晚年的生命」。

他說:「眼前有一分鐘,就熱愛這一分鐘,眼前這一分鐘有一個朋友來拜訪我,那麼我就萬分珍惜這一分鐘的友情。」

「因為晚年,所以要更加珍惜生命。」佛老笑著說:「人家不是說老年就像風中殘燭嗎?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

「我的蠟燭是沒有風的,我的心風平浪靜。」

「對於生活,我的心態是──要隨時想到明天就會死,這樣一想就會快樂。因為你會很珍惜眼前的這一天。」佛老講到這裡,我和上海編輯幾乎沉默了一分鐘。

突然,編輯的手機大響。他上海話一大聲講,像在吵架似的,聲音潑潑濺濺的。而佛老只是安靜地啜茶,耐心地等編輯講完手機。然後,他開玩笑地說:「蜻蜓點水的訪問不一定有用。有的受訪對象,記者只要問到十分鐘的資料就可以寫成一大篇,但是,呵呵,如果採訪我,起碼要採訪二、三個小時,才能寫出些什麼……」佛老發現那編輯老是在看手錶和接手機,所以故意講這次起碼要這位編輯花上「二、三個小時。」編輯尷尬地呵呵笑著,耳根赤了。

上海編輯找話說:佛老寫對聯寫了二十四年,超過一萬副了吧?大陸有許多家庭把佛老的對聯仿製掛在家中,大陸人都知道佛老的文學和書法造詣……

佛老答道:說起寫書法,都是「被迫」的,因為「被迫」而聞名。

「被迫?怎麼被迫?」這挑起了大陸編輯的敏感神經。
佛老淺笑說:「我在文章中都寫過,等一下給你資料好了。」編輯沒做功課。問不下去了。

我趁機站起來走動,欣賞佛老家中掛著的書法和國畫。

大廳剛裱好一副對聯,佛老說是要送給沈君山夫婦的。廳堂正中有一副袁世凱的家庭教師方地山寫的對聯:「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以及一幅「九萬里堂」書法,是張大千親手書贈。

客廳一旁就是鏤空隔間的書房,右側的大書桌,佛老用來寫作,堆滿資料,似乎久未整理,他說:「寫過就忘了,何必整理?」而左側的小書桌是用來寫對聯的。書桌的後面,有許多古籍,還有他二十五歲時的一張照片,照片旁邊是朋友送他的素筆畫像。

上海編輯沒話找話:「佛老身體真硬朗,我代表大陸讀者祝您活到一百二十歲。」

佛老笑答:「如果能活到一百二十歲,我就不會死了。因為那時基因工程技術已經可以使人長生不死啦。」

佛老接著說:「沒有憂愁,凡事安心,不與人計較。至於錢,夠用就好。無事才能養生啊。」

這是張佛千的生命態度,而羅蘭亦具有同樣的質感。

羅蘭說:「挫折時,給自己找一個新的希望。」

1948年,她一個人拎著兩箱簡單的行李,從天津抵上海,到達上海卻舉目無親,幸運的是巧遇老同學並得到協助,搭船從上海來到台灣,然後到電台工作、結婚。七年的家庭主婦生活之後,又重新執筆……她說:「無非是在找一個新的希望。」

她的故事都寫在她的書中,雖然四十一歲才出版第一本書──《羅蘭小語》,但之後筆耕不輟,總共寫了三十幾本,然而「最喜歡的是還是晚近所寫的《歲月沉沙》三部曲,那是我生命中的真實故事。」

「人生要隨時充分準備,這樣,當機會來敲門,命運才可能柳暗花明」。比如當初她從上海要到台灣,事實上「我已經準備好了,我知道以我所學,來台灣一定不會餓死。」她神情堅定地說。

她第一次出國是應美國國務院的邀請,「雖然也是總總機緣,但是,那時我已經學好英語,我準備好了。」

「面對不可知的生命,要把握當下,隨時準備好。」羅蘭說。

羅蘭曾長期工作於廣播電台,說起話來字正腔圓,簡單直接,這反映在她的個性上:受不了溫溫吞吞、喜歡強而有力。可以理解為什麼她特別喜愛交響樂,尤其是鋼琴協奏曲。

同行的上海編輯說:在上海打電話給羅蘭女士時,談話中還不放心地一再確認是不是她本人,因為羅蘭的聲音實在聽不出有八十歲了。
這麼一提,我倒發現羅蘭並沒有戴老花眼鏡呢!羅蘭可愛地笑了,她說:「我讀《聯合報》是不用戴眼鏡的。」(《聯合報》的字級大些)

「您是怎麼保養的啊?」我問。

「其實以前也戴眼鏡,但有一次在報紙上看到一些圖示,教人如何揉眼按摩保養眼睛之類的,於是我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就照著做,做著做著,有一天突然發覺自己可以不用戴眼鏡了,連我自己也很訝異。」

聊了一些之後,編輯又公式化地問到讀書。

羅蘭說:「老莊一定要看,中國古典詩詞也一定要看。」她尤其欣賞老子把事情看得博大,而且心胸寬廣。

我發現她書架上有一本那時坊間沒有的書,而且是線裝的,叫《詩人之國》(注:後來出版了),是她很久以前編寫的,可見她對中國詩詞情有獨鍾,雖然她自己不寫詩(她謙稱不會寫)。
羅蘭取下《詩人之國》讓我們翻閱,書中散發出古典淡雅如新刨木屑的香味。

特別的是,對她影響最深的不是老莊,也不是古典詩詞,而是──《濟公傳》。她的客廳,有大中小各一尊濟公,另有一尊觀音像,她沒事就拂拭濟公身上的微塵,但她笑說不太敢拂拭觀音,因為她覺得拂拭濟公祂老人家一定不會生氣,但觀音比較有距離,不敢造次。書房裡的《濟公傳》,夾滿了她的書籤註記,她還編寫了一本《濟公傳》詩歌劇呢!

她說:「濟公對儒釋道三家兼容並蓄的胸襟,是對宗教最好的態度。」

這也是羅蘭的人生觀吧?

前面提到她第一次出國是受邀於美國國務院,那時是1970年(五十一歲),我問:
「那次您最想看的是什麼?」

「我想去看美國的老人院。」

「為什麼?」

「我想知道美國年輕人奮鬥一輩子之後,老了怎麼生活。」

羅蘭快人快語地回答。與羅蘭談話,總覺得她開朗、純真。上海編輯要幫她拍照時,她一下子臉紅、一下子手勢和坐姿都不知要如何擺,讓我覺得打擾了她平靜的生活。

我會憶起這兩位長者,是因為他們帶給我樂觀的人生態度。有時我會想,當漸漸年老,我有沒有辦法像他們的心境一樣?能不能活得像一位「老少年」有光有熱,他們到晚年,彷彿跟自己的人生已達成一種和諧與融洽。

誰說人生不能倒追時光?青春是心境,不是肉身;心境豁達,自然就越活越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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